第十三章

糞 池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隨著《代頓協定》的簽署,和平終於來到了波黑。但五年之後,戰爭的創傷甚至還沒有遮掩起來,更不用說治愈了。

波黑從來就不是一個富庶的共和國。它沒有達爾馬提亞海岸可以吸引遊客,也沒有礦產資源,只有山區和林地之間的有限耕地上的低技術農業。

戰爭對經濟的破壞還需要幾年的時間才能恢復,但對社會的破壞更為嚴重。只有不到一兩代人的時間,很難想象塞族人、克族人和波黑穆斯林還會接受相鄰地生活在一起。即使相隔幾英裏也不行,除非用武力強行把他們圈在一個院子裏。

一些國際機構又在妄言重新統一,恢復相互間的信任,由此開始了要把已經損壞、無法修補的東西重新拼湊起來的無效努力。

管理這個破碎國家的任務,落到了一位聯合國高級代表的肩頭上。這位副領事在聯合國駐前南斯拉夫維和部隊的支持下,擁有幾近絕對的權力。不過,那些不太愉快的任務,都是一些默默無聞做實事的人承擔,其中,最沒有吸引力的工作交給了國際尋找失蹤人員委員會,縮寫為ICMP。

這個機構的負責人是戈登・培根,前英國警官,他們工作效率很高。ICMP的一項任務就是,傾聽成千上萬的“失蹤人員”家屬的口述,並作記錄;第二項任務就是去追蹤和挖掘自一九九二年起,各種小規模殺戮中死去的幾百個受害者;第三件工作是,盡力讓找到的遺體與記錄的陳述相符合,把頭蓋和遺骨轉交給親屬,按當地的習俗進行埋葬。

如果沒有DNA技術,確定死者身份是完全不可能的。這項新技術意味著,只要親屬提供一滴血液,對比屍體的一塊骨頭碎片,就能毫無疑問地確認死者身份。到二〇〇〇年時,歐洲速度最快、效率最高的DNA實驗室,不是在富裕的西方首都,而是在薩拉熱窩,由戈登・培根用少量的基金設立起來並維持運作。為了去見培根,私家偵探格雷西在米蘭・拉耶克簽署那份指證書兩天之後,驅車進入了這個波黑城市。

他用不著帶上那位塞族人的資料。拉耶克已經說過,波黑的援助人員法蒂爾・蘇勒耶曼在死去之前告訴過他的謀殺者,那個農場就是他家的。戈登・培根頗感興趣地閱讀了一遍拉耶克的陳述。

這種陳述他以前讀到過幾百份,但一般由幸存者陳述,從來沒有出自迫害者的,也從來沒有涉及美國人的。他明白,他所風聞的科倫索案子也許已經結案了。他聯絡了ICMP在特拉夫尼克地區的一位專員,請他給予格雷西先生全面合作。那天晚上,私家偵探在他這位英國同胞的空臥室裏過了夜,並於第二天上午驅車北上。

去特拉夫尼克的路途花了兩個小時多一點的時間,他於中午時分抵達。他已經與史蒂夫・埃德蒙聯系過,外公的血樣正從加拿大運送過來。

四月十一日,在一位當地向導的協助下,挖掘小組離開特拉夫尼克奔赴山區。在清真寺詢問之後,很快就找到了兩個認識法蒂爾・蘇勒耶曼的人,而且其中一個人知道山上的蘇勒耶曼家的農場。他坐在了領頭的一輛越野車上。

挖掘小組帶來了防護衣物、呼吸器具、鐵鍬、軟刷子、格篩和盛放物證的塑料袋,以及為完成他們這項可怕工作的其他必需工具。

這個農場與六年之前基本相同,只不過青草更加茂盛了一些。沒人來認領過它;蘇勒耶曼一家顯然已經不存在了。

他們很容易地找到了那個糞池。今年的雨量要比一九九五年小,池內的糞便已經結成了硬塊。挖掘人員穿上了漁民作業的全套防護服和防水靴。

拉耶克已經指證,在謀殺的那天,糞池的液面滿到了沿口。但如果裏基・科倫索的雙腳碰到池底,那麽它肯定有大約兩米深。水分蒸發後,液面已經下降了半米。

在近一米的粘塊被鏟出去之後,ICMP的那位專員命令他的部下扔掉鐵鍬,改用泥刀繼續鏟掘。一小時之後,第一批骸骨開始露了出來,又經過一個小時的刮鏟,用駝毛刷子清潔,這個屠殺場地顯露出來了。

由於空氣不能滲入到池底,所以下面沒有蛆蟲活動——它們依賴於空氣。屍體的腐敗完全是由於酶和芽孢杆菌的作用。

每一片肌肉軟組織都已經消失了,在用濕布擦抹之後,第一塊頭蓋骨被擦得幹幹凈凈、閃閃發亮。有些皮革碎片,應該是從兩個男人的皮靴和皮帶上掉下來的;一只絢麗的皮帶扣,顯然是屬於那個美國人的;還有從牛仔褲上脫落的幾片金屬飾件,和從一件斜紋布工作服上掉下來的幾顆紐扣。

跪在下面工作的其中一個人叫了起來,遞上來一只手表。七十個月的時間還沒有腐蝕表後蓋上鐫刻的字樣:裏基,媽媽祝賀你畢業,一九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