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隱 士

是那個夢,總是那個夢。他無法擺脫它,它總是纏著他。一夜又一夜,他總會尖聲叫著醒過來,渾身汗濕,他母親總會沖進來抱住他,盡力讓他安靜下來。

父母親對他的狀況既迷惑又擔憂,因為他不能或不願描述他的噩夢。但他母親深信,從波斯尼亞回來之前他從來沒有做過這種夢。

夢境總是相同。那是粘液中的一張臉,一張沾滿了糞便的蒼白的圓臉,尖聲叫著要仁慈,哀求著要活命。他能聽懂這些英語,季利奇也同樣能,諸如“no,no,please don't”(不,不,請不要)這樣的詞語在國際上是通用的。

但那些拿著木杆的人哈哈笑著又去捅。那張臉又浮上來了,最後季利奇把手中的杆子捅進那張張開著的嘴巴,用力按了下去,直至那個小夥子死在了糞水下面。然後他就會驚醒,哭著叫著,直至他母親把他抱進懷裏,告訴他一切都好好的,他是在森耶克的家裏,在他自己的房間裏。

他認為他是要為塞爾維亞盡他的愛國主義職責,但他無論如何都無法解釋他做過的事情,他參與過的那個組織。

他的父親不勝其擾,聲稱白天工作很忙,晚上需要睡眠。一九九五年秋天,米蘭・拉耶克開始去一位經驗豐富的心理醫生那裏,接受第一個療程的精神療法。

位於帕爾莫蒂切娃大街上的那座五層樓精神病院,他一星期去兩次。那是貝爾格萊德最好的精神病院,但是專家們說他們也沒有辦法,因為他不敢供認。

他被告知,心理壓力的解除是來自於凈化,而凈化是需要供認的。米洛舍維奇仍在掌權,但更恐怖的是那天早上在班亞-盧卡,當時他提出來要離開他們、回貝爾格萊德的家時,季利奇的那雙兇狠的眼睛。尤其是季利奇在他的耳邊說過的那番話:如果他膽敢開口,他會被殺掉、肢解。

他父親是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在鐵托當政時期長大,終生是一位黨的忠誠公仆。但他的母親一直信仰與希臘和俄羅斯同宗的塞爾維亞東正教。雖然丈夫和兒子嘲笑她,但多年來她一直堅持去教堂做彌撒。到一九九五年年底的時候,米蘭開始陪同母親一起去。

他開始在宗教儀式,應答祈禱,以及聖歌和香火中找到一些慰藉。那種恐懼似乎在教堂裏消退了。那是他母親常去的教堂,在足球場旁邊,離他們居住的地方只相隔三個街區。

一九九六年,他在法律考試中落榜。憤怒而又絕望的父親在自家的樓梯跑上跑下整整跑了兩天。來自學院的消息讓他失望,但他兒子說出來的話更讓他透不過氣來。

“我不想當律師,父親。我要進教堂。”

老拉耶克靜下來,努力順應他那已經變了的兒子,但這需要時間。至少牧師也是體面的職業。不會發財致富,但也受人尊敬。人們還是可以昂起頭來說:“我的兒子在教堂裏工作。”

但老拉耶克發現,牧師這個職位需要經過多年的學習才能取得,其中大多數時間要在神學院裏度過。但兒子另有想法,他想隱居,而且馬上就要行動。他想成為一名修道士,拋棄一切物質的東西,過簡樸的生活。

在貝爾格萊德東南十英裏處,米蘭找到了他需要的地方:斯蘭奇村的一座小小的修道院——聖斯蒂芬修道院。院裏只有十二個兄弟,在一位院長的領導下,他們在農場的田野上和谷倉裏勞作,種植自己的口糧,接受遊客和香客的捐助,進行反省和祈禱。要加入的人已經列成了一串很長的名單,想插隊根本沒有機會。

在米蘭的父親去與瓦西裏耶院長會面時,命運來幹預了。院長和老拉耶克互相驚奇地打量著對方。雖然院長蓄著一把大胡子,頭發也有些斑白了,但拉耶克還是認出,那是四十年前的同學戈蘭・托米奇。院長同意會見他的兒子,與這個年輕人討論進教堂工作的可能性。

這位聰明的院長猜到,他這位老同學的兒子,是一個內心世界遭受著折磨、不能在外在世界找到安寧的年輕人。他以前見過這種情況。他指出,他不能立即騰出一個工作崗位空缺,但城裏人也有來當修道士的,為的是尋找宗教“避難”。

一九九六年夏天,隨著波黑內戰的結束,米蘭・拉耶克來到斯蘭奇村的修道院,種植西紅柿和黃瓜,參加反省和祈禱。那個夢消退了。

一個月後,瓦西裏耶院長溫和地提議他懺悔。他懺悔了。在耳語般的聲調中,在祭壇邊的燭光下,在來自拿撒勒的那個人[10]的注視下,他把他經歷過的事告訴了院長。

院長雙手合十開始祈禱:為糞池裏那個小夥子的靈魂,為他身旁的那個懺悔者。他敦促米蘭去向當局告發那些應對此事負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