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鎮酒館通常只迎合一種酒客,至於是哪種酒客,則形形色色:有的酒館蓋在郊區,竭誠歡迎大老粗,鎮民外出喝酒感覺像在跑路;有的酒館專門招待名流品酒,單單一杯金利克調酒也漫天要價,讓窮人只能躲在家裏喝悶酒;有的酒館專攻貪小便宜的中產階級,點啤酒附贈洋蔥圈,搭配上名字新穎的三明治。

幸虧風谷鎮民都愛喝酒,鎮上的酒館五花八門,比上面提到的三種還多。這個鎮雖小,但鎮民的酒量比其他地方都好。離我家最近的,是一家昂貴的獨棟酒館,四面是玻璃帷幕,供應美味的沙拉和氣泡白酒,是鎮上唯一一家高級餐館。現在是早午餐時間,我又不想看亞倫吃那湯湯水水的蛋,於是索性去La Mère用餐。我的法文雖然只學到高二,但從店裏濃濃的海洋風來看,老板應該是想取名為La Mer(海洋),而不是La Mère(媽媽)。不過話說回來,叫La Mère也挺恰當的,因為媽媽們常來光顧這家店,譬如我媽和她的三五好友。她們最喜歡點的一道菜是愷撒雞肉沙拉,既不是法國風味,也沒有海鮮,但我還是不要太計較了吧。

“卡蜜兒!”一位金發大嬸從店裏小跑出來,她身穿網球裝,脖子上掛著金項鏈,耳垂上別了一副大耳環,整個人金光閃閃。她是我媽的閨中密友安娜貝·蓋瑟,綽號小貝。大家都知道安娜貝討厭她丈夫的姓,每次講到就皺鼻子。不過她從沒想過要去掉夫姓。

“嗨,小寶貝,你媽說你到鎮上來嘍。”安娜貝阿姨就是安娜貝阿姨,哪像雅姬阿姨,早就被我媽踢出朋友圈外,此時只見她坐在桌子一角,跟上次在葬禮上一樣,喝得醉醺醺的。安娜貝阿姨在我左右臉頰各親了一下,往後一步,上下打量我。

“怎麽還是這麽美。來,跟阿姨們一桌。我們開了幾瓶酒,正在東家長西家短。你來了正好,可以拉低我們的平均年齡。”安娜貝阿姨把我拖到雅姬阿姨那桌,她正在跟另外兩位金發大嬸聊天,三個人都曬得一身古銅色。

安娜貝阿姨把我介紹給大家,雅姬阿姨兀自拉拉雜雜說個沒完,絮絮叨叨地說著她新的臥室擺設,說到一半,定睛一看是我,嚇得把水都打翻了。

“卡蜜兒?你怎麽在這裏!阿姨看到你太高興了,小丫頭。”她的語氣真摯,身上飄散著黃箭口香糖的味道。

“她已經在這裏五分鐘啦。”其中一位金發大嬸不耐煩地說,古銅色的手一揮,把水和冰塊掃到地上。兩根手指上的鉆石閃了一下。

“對了,我想起來了,你是來這裏報道謀殺案的嘛,小壞蛋。”雅姬阿姨繼續說。

“愛多拉一定恨死你了。你這齷齪的鬼靈精,居然睡在她的屋檐下。”她輕輕一笑,那笑容也許二十年前會讓人筋骨酥軟,但現在看起來有點瘋瘋癲癲的。

“雅姬!”金發大嬸用一雙晶亮的銅鈴眼瞪著她。

“在愛多拉當家以前,我們這幾個齷齪鬼不也都睡在嬌亞嬸家?同一棟房子,只是管家的瘋婆娘換人了。”她看著我,伸手摸一摸耳朵後面。是拉皮手術留下的疤嗎?

“你從來沒見過你外婆嬌亞嬸對不對,卡蜜兒?”安娜貝阿姨柔聲說。

“唔!她是個狠角色啊,小丫頭。”雅姬阿姨說,“很恐怖、很恐怖的女人。”

“怎麽說?”我問。我從來沒聽說過關於我外婆的大小事。我媽只說外婆很嚴格,其余的就沒再多說。

“哎呀,雅姬說得太誇張了。”安娜貝阿姨說,“大家高中的時候誰喜歡自己的媽媽?再說,嬌亞嬸後來就過世了。愛多拉沒多少時間跟她建立起成人之間的感情。”聽到這裏,我心底悲哀地燃起一絲希望:也許這就是我跟媽那麽疏離的原因吧?因為她沒有機會與我建立感情。不過不等安娜貝阿姨幫我斟酒,希望的火苗就熄滅了。

“對了,安娜貝。”雅姬阿姨說,“我敢說如果嬌亞嬸還活著,她們母女倆就可以重溫舊日的美好時光。至少嬌亞嬸會很陶醉,她那時候多喜歡逗卡蜜兒啊。你還記得她那長長的指甲嗎?可是卻又不塗指甲油。我一直都覺得這一點很奇怪。”

“換個話題吧。”安娜貝阿姨滿臉堆著笑,每個字從她嘴裏說出來,都跟銀鈴一樣清亮。

“我覺得卡蜜兒的工作一定很棒。”其中一位金發大嬸盡責地說。

“尤其是手頭上這一個任務。”另一位金發大嬸說。

“對呀,卡蜜兒,告訴我們兇手是誰。”雅姬阿姨唐突地說。她又嬌媚地笑了笑,一雙褐色的圓眼睛眨呀眨的,讓我聯想起真人版的腹語娃娃。她臉部肌肉僵硬,看得到雜亂的毛細血管。

我本來打算先做幾次電話采訪,不過看來眼前的人選更優。四個毒舌的太太嫌待在家裏無聊,相約出門喝酒,風谷鎮的八卦,她們最清楚。反正就當是跟她們吃頓商務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