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下樓吃早餐,亞倫穿著淡綠色的牛津布上衣,搭配一條白色褲子,折線平平整整,像用紙折出來的。他一個人坐在飯廳偌大的紅木餐桌旁,倒影淡淡投射在上過蠟的桌面上,紅木溫潤,倒影反光。我偷偷朝桌腳覷了一眼,看看昨晚那場風波的禍源。亞倫裝作沒看見。他用小茶匙舀著碗裏的蛋蜜汁,擡頭看我的時候,一條Q彈的蛋黃液在他下巴前晃來晃去,跟口水一樣。

“卡蜜兒,坐啊。要不要我叫蓋拉幫你準備點什麽?”他把身旁的銀色鈴鐺搖得叮當響,廚房門拉開,蓋拉走了進來。她本是農家女。十年前,我媽用豬把她換過來,讓她負責打掃和準備三餐。她身高跟我一樣,很高,但體重頂多才四十五公斤。她把那件上漿的看護服當制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看起來像一口鐘。

我媽走進飯廳,經過蓋拉,在亞倫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把梨子放在她前方柔軟的餐巾上。

“蓋拉,還記得卡蜜兒吧。”

“當然記得啦,克萊林太太。”她面朝著我,笑了一笑。很狡詐的一張臉:參差不齊的牙齒,龜裂脫皮的嘴唇。“早安,卡蜜兒。你要蛋、面包還是水果?”

“給我一杯咖啡就好。糖和奶精都要。”

“卡蜜兒,要不是你來,我們也不會買一堆食物。”我媽說完,便從梨子胖的那端啃了起來。“好歹也吃根香蕉吧?”

“加一根香蕉。”蓋拉走回廚房,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

“卡蜜兒,我為昨晚的事向你道歉。”亞倫開口說,“艾瑪現在剛好在青春期階段。”

“她大概有點叛逆。”我媽說,“大部分的時候都很乖,只是偶爾任性。”

“不是‘有點’吧。”我說,“都十三歲了還鬧脾氣,挺嚇人的。”我終於恢復在芝加哥的本色,變得直白又惡毒。我松了一口氣。

“也是,不過你十三歲的時候,性情也沒有平和到哪裏去。”我不知道我媽指的是哪件事。是我在身上刻字,還是我因為妹妹過世哭天喊地,還是我多姿多彩的性生活。我決定隨便點個頭。

“反正她沒事就好。”我下了個結論,準備起身離開。

“再坐一會兒吧,卡蜜兒。”亞倫的聲音有氣無力。他抹了抹嘴角。“告訴我們你在風城芝加哥的情況,再多陪我們一兩分鐘。”

“芝加哥很不錯。我的工作也很穩定,得到不少正面的反饋。”

“哪來的反饋呢?”亞倫雙手交疊,上身前傾,好像覺得自己的問題很有魅力。

“呃,我寫了幾則轟動的報道。從年初到現在,總共采訪了三起謀殺案。”

“這值得誇耀嗎,卡蜜兒?”我媽啃梨子啃到一半停下來。“我實在不懂你怎麽會有這種嗜好?老是愛挖這種醜聞。你自己的人生就夠醜惡了,幹嗎還要揭露別人的?”她歡欣一笑,笑得很尖刻,像被狂風卷上天的氣球。

蓋拉端著我的咖啡回來,手裏還多了一個碗,碗裏別扭地塞了一根香蕉。她一出去,艾瑪就走進來,兩個人好像在排演家庭喜劇。艾瑪親了一下媽的臉頰,跟亞倫道聲早安,然後在我對面坐下,在餐桌底下踢了我一腳,爆出一陣笑聲。“哎呀,踢到你啦。不好意思,卡蜜兒姐姐,我們還不熟,就讓你看笑話了。”艾瑪說,“我現在剛好在青春期。”她盈盈一笑,看起來有點假。“現在我們一家團聚。你是可憐的灰姑娘,我是邪惡的妹妹,你同母異父的妹妹。”

“你一點也不邪惡啊,小乖乖。”亞倫說。

“可是卡蜜兒姐姐是老大,老大通常比較優秀。現在姐姐回來了,你們會不會只疼她不疼我?”艾瑪問。她問的時候還有點半開玩笑的意味,但看我媽沒回答,臉頰就泛紅了。

“不會的。”媽平靜地說。蓋拉端來一盤火腿放在艾瑪面前,艾瑪在上面擠上蜂蜜,擠出蕾絲花邊的圖樣。

艾瑪咬了一口火腿,“因為你愛我,”說完又咬了一口。火腿加蜂蜜,那股又腥又甜的味道飄了過來。“如果死的是我該有多好!”

“艾瑪,不準說這種話。”媽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指飛舞到眼睫毛邊,然後又堅決地放回桌上。

“死了就沒煩惱了,人死了就會變得完美無瑕。我就會像黛安娜王妃一樣。你看大家多喜歡她。”

“在學校你最受歡迎,在家你是掌上明珠。不要太貪心了。”艾瑪又在餐桌底下踢了我一腳,刻意笑了一笑,好像什麽大事拍板定案了一樣。她把衣服的一角搭在肩上,我這才發現,她穿的不是連衣裙,而是圍了一條藍色床單在身上。媽也發現了。

“你穿的這是什麽東西,艾瑪?”

“這是我的戰袍。我準備穿這個去森林裏扮演聖女貞德,班上的女生要把我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