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6頁)

瑪麗安病逝前幾年,我媽拔光了所有的睫毛。她管不住自己的手。她把睫毛一根一根擺在桌上。我跟自己說,這是小仙子的巢。記得有一次,我發現兩根金色的長睫毛黏在腳邊,我輕輕地把睫毛撿起來,擺在枕頭旁,睡前用來搔臉頰跟嘴巴,一擺就是兩個星期,直到有天起床,發現睫毛隨風而逝。

最後我妹妹過世,我反而還挺感激的。依我看來,她根本還沒成形,就被驅逐到這個世界上,還來不及準備,就必須承受這世間的重量。大家都低聲安慰我媽說,瑪麗安是被天主召回天堂了,但我媽只顧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裏,並且將這個嗜好保留至今。

我的車是褪色的藍,上面覆著鳥糞,車子裏面,皮革座椅熱氣騰騰,完全喚不起我開車的欲望,我決定步行到鎮上逛一逛。我在大街上經過一家雞肉攤,裏面的雞剛從阿肯色州的肉禽加工場送過來。那股味道刺激著我的鼻腔,鼻翼不覺動了動。十來只煺了毛的雞倒吊在窗口,看起來噴香誘人,底下的窗台上,鋪墊著幾根白色的羽翼。

大街的盡頭臨時搭建了娜塔莉的追思壇,我看到艾瑪和她三個朋友站在旁邊。艾瑪在一堆氣球和禮物中間挑挑揀揀,那三個人負責把風。我妹妹拿走了兩根蠟燭、一束花、一只泰迪熊。除了泰迪熊之外,蠟燭和鮮花都進了她鼓鼓的手提袋。她把熊抱在手上,和朋友手挽著手跑跑跳跳,臉上帶著嘲弄的神色朝我沖過來,在距離我二點五厘米的地方刹住腳,空氣裏頓時彌漫著濃郁的香味,是雜志香水試用裝的味道。

“你看到我們在幹嗎了嗎?你要寫進你的報道裏嗎?”艾瑪尖著嗓子問。她顯然不再為娃娃屋鬧脾氣了。這麽幼稚的舉動還是留在家裏就好。她換掉背心裙,改穿直筒上衣配迷你裙,腳上蹬著一雙厚底楔形涼鞋。“寫就寫吧,至少我的名字要寫對,我叫艾瑪·愛多拉·克萊林。各位,這是……我姐姐,來自芝加哥,是我們家的私生女。”艾瑪朝我挑了挑眉,她的朋友在一旁呵呵傻笑。“卡蜜兒,她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但你不用把她們寫進去,沒關系。我才是老大。”

“她是老大,因為她的聲音最大。”小個子的女孩說。她的發色是蜂蜜的金黃色,嗓音略為沙啞。

“而且胸也最大。”二號女孩說,發色是銅鈴的金色。

三號女孩的金發帶著草莓紅,她襲向艾瑪的左胸,捏了一把:“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墊的。”

“去你的,小焦。”艾瑪摑了一下她的下巴,像在教訓貓咪一樣。女孩羞得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囁嚅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算了。姐,你到底想幹嗎?”艾瑪低頭看著泰迪熊問道,“你為什麽要報道那兩個死掉的女生,根本沒有人認識她們啊!還是說人死就出名啦?”前兩個女生假裝笑破肚皮,第三個女生死盯著地板。一滴淚珠落在人行道上,濺開來。

我聽得出來她話裏帶著挑釁意味。女孩子台面上的言語交鋒,在暗地裏是一場地盤爭奪。我一方面非常欣賞她的表現,另一方面也想替娜塔莉和安辯護。我妹惡意輕視死者惹毛了我。好吧,老實說,我是在嫉妒她,她的中間名竟然是愛多拉?

“我打賭要是媽在報紙上看到你偷同學的供品,一定會很不高興。”我說。

“同學跟朋友又不一樣。”高個子女生左右看一看,看大家是不是也覺得我很蠢。

“喂,卡蜜兒,只是開個玩笑嘛。”艾瑪說,“我覺得好可怕。她們兩個人都很好,只是古怪了點。”

“真的很古怪。”其中一個應聲附和道。

“喂喂,你們說,如果那男的把鎮上的怪胎全都殺掉怎麽樣?”艾瑪笑呵呵地說。

“那不是帥呆了嗎?”聽到這裏,抽抽噎噎的女孩擡起頭,笑眯眯地看著艾瑪。艾瑪假裝沒看到。

“那男的?”我問。

“大家都知道是誰幹的。”金發妹用沙啞的聲音說。

“是娜塔莉她哥。他們一家都是怪胎。”艾瑪斬釘截鐵地說。

“他特別喜歡小女生。”小焦繃著臉說。

“他動不動就愛找借口跟我說話。”艾瑪說,“但至少我現在確定他不會殺我了。酷!”她拋給我一個飛吻,把泰迪熊交給小焦,挽著另外兩個女孩的手,有口無心地說了聲“讓一下”,三個人就蹦蹦跳跳地從我身邊經過。小焦則像跟屁蟲,一個人殿後。

在艾瑪的傲氣中,我嗅到了不顧一切和義無反顧。就像她早上的怨嘆:如果死的是我該有多好。艾瑪希望自己是萬眾矚目的焦點。凡是活著的女孩都不能跟她競爭。

我在午夜時分給柯瑞打電話。柯瑞的通勤方向跟別人相反,別人是從郊外到市區,他是從市區到郊外。他從芝加哥南邊的綠林區,坐車到九十分鐘車程外的郊區上班。綠林區是愛爾蘭區,居民多為工人階級,房子是他父母留給他的。他跟他太太艾琳沒有小孩。誰要養小孩,柯瑞總是這樣嚷嚷,但偶爾有員工帶剛會走路的寶寶來辦公室,他就會從遠方默默觀望,那眼神,說有多真摯,就有多真摯。柯瑞跟艾琳很晚才結婚。我想他們應該是有生育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