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頁)

“那你是哪一種?”

“我是垃圾。有錢人家的垃圾。”我微笑。他皺眉。

“你們那裏最近發生了什麽大事?”

我安靜地坐著,默默列出風谷鎮可能會發生的天災人禍。風谷鎮是個多災多難的鄉下地方:巴士車禍、龍卷風襲擊、筒倉爆炸、小嬰兒摔進井裏。我一邊列,心裏一邊暗暗不爽。本來還以為柯瑞叫我來辦公室,是要誇獎我哪篇報道寫得很棒,或是要幫我升職,抑或是塞給我一張條子,上面淩亂地寫著加薪百分之一,爽!我每次進他的辦公室,心裏都抱著同樣的期待,每次也都同樣落空,但我完全沒料到他竟然會盤問我風谷鎮的近況。

“你媽不是還住在那裏嗎,蔔蕾?”

“對,跟我繼父。”還有我同母異父的妹妹,我上大學之後我媽才生的。我總覺得很不真實,我居然有個妹妹?我動不動就忘記她的名字。艾瑪。還有瑪麗安,永遠離開我們的瑪麗安。

“哎,你還有沒有跟他們聯絡?”聖誕節過後就沒有了。我那時灌了三瓶波旁威士忌,打電話過去禮貌地問候一下,冷冷的,很怕我媽隔著電話線都聞得到我身上的酒氣。

“最近沒有。”

“天啊,我說蔔蕾,你有空也看一看新聞吧。記得去年八月好像有樁謀殺案?有個小女孩被活活勒死?”

我表示知情地點點頭,其實是裝的。我媽是我在風谷鎮唯一還有聯絡的人,而且我們也很少聯絡,上次聯絡也沒聽她提起這件事。這就怪了。

“最近又有一個小女孩失蹤了,我覺得很有可能是連環殺人案。你幫我去追這個新聞,馬上動身,明天早上就要到。”

想得美。“我們這裏的恐怖新聞還不夠多嗎?柯瑞。”

“多是多,可是這裏有三家報社跟我們競爭,人家財力比我們雄厚,人手也比我們充足。”他撥一撥頭發,把頭發弄得亂七八糟。“我們的新聞每次都被搶走,我實在看不下去了。這是我們搶獨家的大好機會。一定要搞成大新聞!”

柯瑞相信,只要找到對的新聞,我們就會一夜成名,躍居芝加哥第一大報,獲得全美一致好評。去年春天得州河水水位上升,發生青少年戲水溺斃事件,某家報社派了記者回老家得州采訪,寫了一篇筆調哀婉但內容翔實的報道,從水性寫到親朋好友的追悔,哀悼青少年的籃球隊損失了三名好手,還披露了當地殯儀館沒能妥善地處理溺斃的死屍。這篇報道贏得了當年的普利策獎[1]。

我還是不想去,兩只手死命地抓著扶手,好像害怕柯瑞會硬把我從椅子上撬起來。他坐著不動,用那雙水汪汪的茶色眼珠看了我幾秒鐘,清一下喉嚨,看了一眼他太太的照片,像是要宣布噩耗的醫生。柯瑞是老派的編輯,雖然動不動就愛大吼大叫,但也是我見過的最有禮貌的人。

“聽著,小朋友,如果你覺得你做不到,那你就一定做不到。但我認為試試看也不錯啊,去挖一點新聞。站穩腳跟重新出發。這新聞非常有價值。我們需要,你也需要。”柯瑞向來支持我,認為我是他手下最優秀的記者,稱贊我腦筋動得很快。我跑了兩年新聞,每次都讓他失望,有時甚至是失望透頂。我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從對面傳過來,要我給他一點信心。我點個頭,希望看起來還算有自信。

“我去收拾行李。”我在扶手上留下兩個手印。

我沒有寵物要煩惱,也沒有盆栽要托鄰居照顧。我把五天份的換洗衣物塞進行李袋裏,預計要在這個周末前離開風谷鎮。出門前我瞥了屋內最後一眼,兩三下就掃視完畢,簡直就像大學生的公寓,簡陋得仿佛短暫的棲身之所,毫無特色。我跟自己保證,這次挖了大新聞回來,獎金一到手就先去買張像樣的沙發。我一定要挖到!

門邊的桌上有一張照片。照片裏的我大約十歲左右,懷裏抱著七歲的瑪麗安,兩個人笑得好開心。

瑪麗安的眼睛睜得很大,一副很吃驚的模樣,我的眼睛則閉得死死的,緊緊摟著她,她細細的短腿在我的膝蓋上搖晃。我不記得這是什麽場合,也不記得我們在高興什麽。經過這麽多年,這些都已經變成愉快的秘密。我想我情願不知道謎底。

我洗了個澡。不是沖澡。我受不了蓮蓬頭的水柱,沖得我皮膚吱吱響,像打開電源開關的聲音一樣。我把旅館提供的薄毛巾鋪在排水孔上,把蓮蓬頭對準墻壁,在淋浴間的地板上坐下來,水淹了八厘米高,水面上漂著別人的毛發。

出了淋浴室,我找不到第二條毛巾,幹脆直接撲到床上,用廉價的毛毯把身上的水珠擦幹。我喝了一杯溫熱的波旁威士忌,在心裏咒罵出故障的制冰機。

風谷鎮在芝加哥南邊,車程大約十一個小時。柯瑞很慷慨,幫我出了一個晚上的住宿費,外加一頓加油站的早點。但一到鎮上我就要回我媽那裏住,這也是他幫我決定的。不用想也知道我媽看到我出現在門口會有什麽反應。她會先嚇一跳,手足無措,摸一摸自己的頭發,來個不協調的擁抱,抱得我東倒西歪,然後說什麽屋子裏很亂,但其實整齊得要命,最後還假裝好心地詢問我要待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