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們決定還是要找藤鄉。也許這樣,我們有一個更好的待在一起的理由。這個理由,會使許多在我心底裏的冒昧,像啤酒花一樣冒起,然後很天然地破裂,消失。藤鄉就是托起啤酒花的空氣,在似有似無中起到了一種必要的作用。

我們開始籌備探險藤鄉的物件。安芬開車跑一趟小鎮,買來許多出行用的東西,一大袋餅幹,一大袋牛肉幹和火腿腸,一袋鹽和榨菜,一袋幹面,兩大盒經過防腐處理過的牛奶,一長一短兩把手工刀,一個保溫壺,一袋紙巾,還有火柴香煙等小玩意兒。最有意思的是一個聚光鏡和一大一小兩只搪瓷平底盆子。安芬指著它們說:路上很寒冷,但是這裏的陽光,有這個聚光鏡就能變成熱量。冰雪只要有溫度隨時可以變成飲用水。聚光鏡還可以代替火柴。搪瓷不怕燒,我們可以當鍋用。更為復雜的是,安芬買了一大包塑料薄膜,還有針線和膠帶。我沒有弄清楚,她這是準備用來幹什麽的。這些東西,被分裝在兩個大雙肩背包裏,放到了波羅乃茲的後備廂。安芬說,汽車能開到哪裏算哪裏,沒有車路後,我們就下車靠雙腿繼續前進啦。

出發那天我們起了一個大早,波羅乃茲在山間的公路上小心翼翼地開。北國冬天的淩晨,很難見到第二輛車子,更不要說人啦。“這樣才安全。”安芬說,“新的雪地絕對不會打滑,雪被壓多了,積雪的路面就會變成冰,那就很滑了。”我們聽了一會兒車輪摩擦雪地的聲音,能夠感受到它們把雪壓下去一瞬間發出的那種聲響。

在我看來,我們的前進更像是沒有目標的。我中途提出這個疑問,安芬又用剛剛遇見我時常用的費解眼光看看我,說:“你需要目標嗎?我摸索了十多年,藤鄉就是一個不確定的目標,我從來都是憑著感覺尋找這個地方的。”說完,又補充說,“現在,我就是你的人生目標。我有多不確定,你的目標就有多不確定,就像藤鄉之於我們。”

我說好好好,一切由你。

汽車繞上第二座小山頭的時候,天邊越來越紅。雪白荒蕪的大地頃刻就像燃燒起來似的。當我們的方向沖著天邊的時候,安芬把車停了下來。“讓我們沐浴一下金色的晨光吧!”她呵呵地笑起來。簡直是太美了,這樣的情景,讓我一下子想起大學一年級時的女友蓬蓬。她有一天突然對我說,如果我不愛她了,離開她了,她會選擇一個早晨,在霞光四射裏縱身飛入一片海,眼前若是沒有海,至少是一片江,一片湖吧。“即使連湖都沒有,總有浴缸和自來水龍頭吧!”蓬蓬這樣說,做出牙關緊緊咬著的樣子,以向我示意,她絕對不是在說笑話、耍幽默。我當時聽了這話,嚇得不輕,用手捏捏她的胳膊,說你沒病吧,怎麽像個封建社會逃出來的烈女。她說要是不信,有足夠的勇氣你可以試試,我一定有足夠的勇氣向你證明我烈不烈。

我把這個說給安芬聽。安芬似乎不感興趣,她正忘情地用她那雙漂亮的手,在擋風玻璃後做著手的舞蹈。

“我們有的是時間講故事。可這樣的陽光只有一小會兒。”她壞壞地對我笑了笑,說,“看看我的手舞,我自編了一套手舞,這是一種很個人化的舞蹈哦,我經常為之著迷。你看看,我表演一個,我為它取名叫《別人的陽光是我的走散》。”

安芬的手舞果然很不一般。那些手指靈活而充滿一種姿態語言。它們先是慢慢地在空中漫步,有些手指開始向著陽光的方向劃動,顯得快樂而輕盈。我都不知道她為什麽能把手指劃拉得那麽快,以致在我看來,它們像是用慢鏡頭拍攝然後再用快鏡頭播放出來的動作。優美,快速,一點也不錯頓,動作的過渡連綿而又迅捷。當這些劃動的手指充分地沐浴完陽光後,便被收進了拳頭,剩下一個小拇指,孤獨地在那裏徘徊。這只小拇指一會兒彎下腰沉思,一會兒昂起頭仰望陽光,一會兒萬般姿勢地扭動身子。最後,它變得瘋狂而淩亂,一陣子,又一陣子沉陷在另一種瘋狂而淩亂裏,最後慢慢地趴在拳頭上,久無聲息。

這些舞蹈做完,安芬拍拍手掌,活動了一下關節。太陽已經升高,變白變亮。先前襯托在它四周的雲彩,頃刻也消失得幹幹凈凈。安芬從手刹柄邊的盒子裏,拿出一盒護手霜,精心地擦著她的每一根手指,尤其是那只表演到最後的小拇指,她帶著護手霜按摩著它,直到小拇指潤透如一只和田玉藝術小件。做完這些,她又開始對著中視鏡子化妝。她的動作非常嫻熟,我從側面看過去,那些動作竟然流露出一種舞蹈美,就像剛才的手舞一樣。我看得有些癡迷。安芬做完這一切,才掉過頭來跟我說話:“女人化妝,就算是老公,都不可以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