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其實,我跟馬力的故事是不堪回首的,第一次說給安芬的,也許是故事情節的絕大部分,但絕不是故事的要點。這個故事遠沒有結束。這個我十三歲發生的故事,我一直認為是我惡劣生命的開端。十三歲的男孩,站在田埂上,望著女孩拿著她的畫像,一陣風離開,消失在金色的傍晚。

男孩帶著好奇,帶著悵然,帶著一點不可告人的驚喜與罪惡,用手仔細地撚著自己褲子裏潮濕的那一片。田野裏彌漫著青草的腥香。他環顧一周,殘陽斑斑,莊稼安靜。他忍不住閉上眼睛,仰面向著天空,努力把鼻翼擡得高高。他感到萌動的地氣是溫熱的,正在蒸騰和托起他的身體。而他吸進了太多的某種氣息,整個人變得膨脹,不安。——

我就是在這種情境裏,埋入了年齡裏的一段不尋常青春腐土。此後的幾天,走路,吃飯,睡覺,我都在回憶那個下午。其實,只那麽一會兒,那麽一小會兒。馬力騎在我的身上,我的後背貼著濕熱的土地。天空蔚藍,莊稼稠密而安靜。野花在身邊開得瑣碎而鮮艷。到處是蒸騰的腥香氣息。

馬力對著我展開的畫像。我的身體突然熱浪噴薄。

我在幾天的回憶裏,妄想追究出那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把細節解剖了又解剖,肢解出無數塊,最後還是一片混沌。這些混沌駐在我的身體深處,不斷地向外排放出清甜的氣味,充滿在我的所有感官裏。我在夜裏偷偷地查看自己的衣服,查看身體的每一寸隱私部位。我失眠,口腔裏不斷分泌出酸酸的黏液。

其實,在回憶這些的時候,我出現了太多的偏誤。從田埂上回來,我大概只在家待到第二天的傍晚,一件意外的事故,便結束了這一切。

傍晚的小鎮上突然人頭攢動。大家驚恐萬分地私語著,湧向小鎮的一個方向。鎮子裏響起了尖厲的警笛聲。我盲目地跟著人群,向前走。

“殺人了!今天夜裏殺人了!”人們這樣轉述,“兩個,天哪,兩個呀,幾十刀啊!”

我隨著人群向一個地方匯攏。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集中。我們終於走不動了。我們的眼前,是馬力媽媽所開的服裝店後面的小院。圍墻外停著兩輛白色桑塔納警車。我的腦袋“嗡”一下轟鳴起來。

這一天的上午,馬力家的服裝店沒有開門。一個預約了上午來取定制服裝的顧客,在門外徘徊了半個時辰,也沒有等到馬力媽媽前

來開門。於是她回家吃了午飯,又睡了一個午覺,然後再次來到服裝店。等待她的依然是鐵將軍把門。她又耐心地等了好久好久,最後在樓下賣雜貨的店主那裏打聽到,女店主就住在這棟樓的後面,有一個小院。女人於是來到小院,院門一推就開了。小院裏栽滿了花草,月季怒放著,葡萄的藤蔓纏繞著圍墻,兩棵香樟樹剛換完了葉子,濃密的鮮綠色的新葉子,在微風中稀裏嘩啦地響著,如萬千小手掌一樣鼓著。女人走進院子,邊喊著馬力媽媽的名字,邊慢慢地往前走。

沒有人答應她。屋子的門半掩著。女人站在門檻外的石板上,拿高跟鞋的鐵掌跺跺,弄出幾聲脆響來,並試圖探進頭喊主人,以便更好地把喊聲送進裏屋。但是,屋裏吹來一股寒風,差點把女人嗆住。女人咳嗽了一聲,順手去推門,並邁進了一只腳。由於裏外光差太大,女人一瞬間什麽也看不見。可是也就是這一瞬間,她覺得門後面有一股反推力,似乎什麽東西軟軟地卡住了門。等她跨進去,眼睛適應了屋裏的昏暗時,她徹底崩潰了。她看見地上躺著兩個人。小姑娘穿著碎花的裙子,仰面躺在血泊中,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她的媽媽,一手摟著女兒的身體,一手扒著門框的底端,匍匐在地上,停留在一個痛苦地掙紮和抗爭的姿勢裏。

女人以為自己出現幻覺,沉住氣,揉眼定神,再看。這時,一幅慘不忍睹的兇殺畫面呈現在眼前。跟恐怖片裏的鏡頭,沒有什麽不同。

女人奪門而出,在巷子口哦哦哦哦地叫了半天。人們

以為她是一個發瘋跑上街的女人,上來圍觀她。有兩個遊手好閑的漢子,甚至過來用言語調戲她,並想上來摸她的奶子和屁股。女人撲通一下癱倒在地上,神經質地說著什麽,前言不搭後語,說了好一會兒。兩個漢子蹲下去,聽了又聽,終於聽懂了她的話。

我那天在臭烘烘的人群中擠來擠去,終於明白發生的事情。馬上感到一陣昏眩,再也站不住了。我貼著馬力家的圍墻,坐在地上。我第一次遇到生活中的兇殺案,甚至這個不到萬人的小鎮上,這是第一次發生這樣的慘事。而被害的竟然是她們母女,被害的就有馬力啊,那個一天前穿著她的碎花裙子,坐在我身上看畫像的小學同學馬力啊,那個我眯縫著眼睛,在午後的陽光下,幾乎讓我產生青春幻覺的女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