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蒂·天/1985年1月2號,上午9點42分(第4/5頁)

倫恩從不肯規規矩矩地道聲“你好”,總要像唱歌似的“尼伊以伊好”轉換真假音,佩蒂覺得很惡心,每次都要先憋住氣,免得忍不住破口大罵。她前腳才踏上走廊,耳邊就響起他的歌聲,只好趕緊鉆進浴室裏低聲咒罵,再笑臉迎人地走出來。倫恩上前要擁抱她,她就不信每個跟他借錢的人他都要抱。她迎向他敞開的雙臂,他搭著她的手肘,比以往多擁抱了一秒。她聽見他抽了兩下鼻子,好像在聞她。他身上飄著香腸和薄荷糖的味道。倫恩遲早會跟她示愛,逼她跟他定下來,這場愛情遊戲簡直是悲哀,每每想起都要掉眼淚。他是獵人,她是獵物,他們之間的追逐是動物頻道播出的乏味節目:他是瘸了一條腿的土狼,瘦骨嶙峋;她是跛著一條腿的白兔,苟延殘喘;真是一點看頭也沒有。

“我的農家女孩最近怎麽樣啦?”他問。他們彼此有一種默契,都認為她一個女人家經營農場根本是笑話。她心想:尤其在這個節骨眼上。“還在硬撐,能撐多久算多久。”她說。黛比和蜜雪已經躲回房間,麗比坐在沙發上哼了一聲。上次倫恩大老遠跑來,幾周後,家裏的東西就被拍賣。左鄰右舍殺價殺價再殺價,天家人只能隔著窗戶,眼睜睜地看著農具一件一件被買走。蜜雪和黛比看到同班同學也來了,煩躁地扭動身子;那對百樂家的姐妹花跟在爸媽身後,在農場上跑跑跳跳,好像來野餐似的。為什麽我們不能出去玩?蜜雪和黛比嘟噥著,扭麻花似的扭著身子,又是生氣又是央求,眼巴巴地看著百樂家姐妹輪流在農場上蕩秋千,秋千大概很快也會被賣掉吧!

佩蒂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說:外面那些人不是我們的朋友。那些聖誕節寄卡片問候她的人,現在卻把玩她的鉆頭和松土機,他們的手順著機器的線條起伏,心不甘情不願地硬是要她打五折賣出。韋恩·艾佛裏本來不是眼紅那台耕耘機嗎?現在卻要求拍賣官以低於起價的價格出售。狼心狗肺的家夥。一周後,她在農產品販賣部撞見他,他掉頭就走,羞得脖子都紅了,她尾隨在他後面,不停在他耳後根說:不要臉。

“嗯,好香啊!”倫恩酸溜溜地說,“早餐好像很豐盛嘛。”

“今天吃薄餅。”

她點點頭。希望不要讓我問你為什麽出現在這裏。希望你主動說明來意,就算只有一次也好?

“不介意我坐一下吧?”說著他就擠到麗比身邊,兩條手臂僵直地貼在身上。“這是大的小的?”他一邊說一邊打量。倫恩早就看過這些丫頭不下十次了,卻還是記不起來誰是誰,甚至連記一下名字也不肯,有一次還對著蜜雪叫“蘇珊”。

“是麗比。”

“頭發跟媽媽一樣是紅色的。”

對!佩蒂連說一句客套話的心情也沒有。倫恩拖得越久她就越想吐,不安慢慢累積成恐懼,嚇得她背後的毛衣都濕了。

“紅頭發是因為愛爾蘭血統嗎?你們全家都是愛爾蘭人?”

“是德國人。我娘家姓克勞斯。”

“哈,真好笑。‘克勞斯’在德文中表示卷發,不是紅頭發,可是你們全家都不是卷發,好吧,可能帶一點弧度。話說我也是德國人。”

類似的對話不知道已經重復過幾次了,只是結尾可以分成兩種,而另一種是倫恩說真好笑,沒想到你娘家也姓克勞斯,跟那家農業設備大廠一樣,只可惜你們兩家不是親戚。但不管是哪種,倫恩說的話都讓她緊張。

“請問你來有什麽事嗎?”她終於忍無可忍了。

倫恩似乎很失望,沒想到她那麽快就說到重點上了。他對她皺眉頭,好像怪她沒禮貌似的。

“好吧!既然你都這麽問了。這次事態嚴重,非當面跟你說清楚不可。方便借一步說話嗎?”他睜大眼睛,用下巴指著麗比。“要不要進房間講?”倫恩挺著啤酒肚,上緣系著一條皮帶,好像懷孕初期的孕婦。她才不想跟他進房間。

“麗比,去看看姐姐在做什麽。媽媽有事情要跟韋納先生說。”麗比嘆了一口氣,慢慢滑下沙發,腳先著地,接著是腿,然後是屁股,最後是背,整個人好像糨糊似的。她癱在地上,滾了幾圈,爬了幾步,這才慢吞吞地站起來,踩著重重的腳步穿過走廊。

佩蒂和倫恩四目相接,倫恩嘟起嘴巴,點點頭。

“他們決定要把你的地拿去抵押。”

佩蒂的腸子都絞在一起。她無法坐在這男人的面前,她不想在倫恩面前哭出來。“那我們要怎麽辦?”

“我們?哪來的我們。我已經又幫你多爭取半年了,差點連飯碗都丟了呢,農家女孩。”他對她笑了笑,雙手捏著膝蓋。她想給他一巴掌。隔壁房間傳來床墊吱吱呀呀的聲響,佩蒂知道黛比又在床鋪跳上跳下,從這張床跳到那張床,再從那張床跳到另一張床;她最喜歡玩這個遊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