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像行星一樣的巨大,像屍骨一般的泛黃。

那一顆沙粒在電腦屏幕上逐漸放大。這個男人身體前傾坐著,他感到脖子疼痛,眼睛則因為專心——不是因為視力缺陷——而用力眯了起來。

遠方傳來陣陣雷聲。早晨的天空又黃又綠,暴風雨大概隨時都可能出現;這是有史以來最潮濕的一個春天。

沙粒……

“放大。”他下達指令,屏幕上的影像忠實地放大了一倍。

怪事,他心想。

“光標往下移動……停。”

為了研究屏幕上的影像,他的身子繼續使勁地向前傾著。

沙粒是刑事鑒定專家的一種樂趣,林肯·萊姆心想,一小塊從零點五毫米到兩毫米大小的巖石(超過這個尺寸就成了碎石,低於這個範圍則成了泥沙),有時候混雜著其他的元素。它就像黏稠的塗料一樣黏附在罪犯的衣物上,然後適時彈落並隱藏在犯罪現場,為兇手和被害人建立起某種關聯。它也能夠告訴我們嫌犯曾經去過哪些地方:不透光的沙粒表示他曾經去過沙漠,透明的沙粒則表示他去過沙灘;角閃石表示加拿大,黑曜石則來自夏威夷;石英和火成巖來自新英格蘭,平滑灰色的磁鐵礦則來自北美五大湖的西部。

但是這顆沙粒到底來自何處?萊姆一點頭緒也沒有。紐約一帶大部分的沙粒都是石英和長石,來自長島灣的巖質較硬,大西洋一帶呈沙塵狀,哈得孫河一帶渾濁泥濘。但是這一顆呈白色且閃閃發亮,不僅表面粗糙,還摻雜了紅色的球狀物。還有,這些莫名的環狀物到底是什麽東西?這種白色的石質環狀物,就像是烏賊的微小切片一樣,他從來沒有看過任何類似的東西。

這個難題讓萊姆一直到清晨四點鐘都睡不著。他剛剛送了一份樣本到華盛頓,給一位聯邦調查局犯罪實驗室的同事——心不甘情不願地,因為林肯·萊姆痛恨由其他人來回答他自己的問題。

床邊的窗口出現了一些動靜。林肯眼睛一瞥,看見他的鄰居——兩只結實的遊隼已經醒了過來,正準備動身獵食。鴿子們小心了,林肯心想。接著他歪著頭低聲抱怨:“媽的!”不過他的沮喪並非來自於辨識一個不願意合作的證物,而是由於即將出現的幹擾。

樓梯間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托馬斯讓來訪者進了門,但萊姆並不希望在這時候見客。他憤怒地盯著門廊。“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現在!”

但是他們並沒有聽見,就算聽見了也不會停下腳步。

他們總共兩個人……

其中一個體形魁梧,另一個則相反。

未上鎖的房門上出現一陣短促的敲門聲,緊接著他們走了進來。

“林肯。”

萊姆咕噥著應了一聲。

朗·塞林托是紐約市警察局的一級警探,沉重的腳步聲就是他的傑作。輕盈地走在一旁的是他那位較為清瘦的年輕搭档,穿著瀟灑的暗棕色格子西裝的傑裏·班克斯。他用噴霧發膠整理過他一頭蓬亂的鬈發——萊姆可以聞得到丙烷、異丁烷與乙烯基乙酸鹽的氣味——但那頭如同雜草般的亂發仍然神氣活現,就像漫畫人物達格伍德【注】的頭發一樣迷人。

【注】:美國的一部連載漫畫。

胖子環顧了一下位於二樓這間二十英尺見方,墻上沒有一幅畫像的臥房。

“這個地方看起來不太一樣,林肯。”

“沒什麽不一樣。”

“啊,我知道了——看起來幹凈了一些。”班克斯說,但是因為失禮而又趕緊住嘴。

“幹凈,當然。”托馬斯說。他穿著一條幹凈且燙得平整的褐色便裝、一件白襯衫,戴著那條林肯認為過分華麗,不過卻是他親自郵購買來送給這個年輕人的花色領帶。這個助手跟著萊姆已經有好些年了——雖然他被林肯解雇過兩次,自己也曾經一度辭職,但是我們的刑事鑒定專家重新聘用這位護士兼助理的次數也一樣多。托馬斯對於四肢麻痹症的認識已經足以讓他成為一名醫生,而且從林肯身上學習了足以讓他當上一名警探的法醫學知識。他很滿足於這一份被保險公司稱為“看護”的工作,只是萊姆和托馬斯都藐視這個名稱;萊姆有時候會叫他為“雞媽媽”或“復仇女神”,兩種稱呼都讓這名助手非常開心。他現在正忙著應付兩位訪客:“雖然他不喜歡,但我還是找來了女仆莫莉,把這個地方徹底打掃了一番——事實上,這個地方需要進行的是一次熏煙消毒。整理完之後,他一整天都不願意跟我說話。”

“我這地方並不需要整理,現在弄得我什麽東西都找不到。”

“但是他什麽東西都不用找,對不對?”托馬斯反駁道,“那是我的工作。”

萊姆沒有心情繼續和他擡杠,他將他那張英俊的臉轉過去對著塞林托:“你們有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