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被馴服的死(第3/5頁)

說到這裏,史邁利呻吟了一聲,閉上眼睛。垂死者與神父肅穆的祈禱聲讓眾人的情緒平復了,屋內又恢復了原有的秩序。不,還不只是這樣。垂死者的恍惚傳染給周遭的人,大家好像著魔似的盯著史邁利看。緊接著,神父的祝禱開始了。

“我現在以宗座所授之權,給你全大赦,並赦免你的一切罪過。以聖父、聖子、聖靈之名。阿門。”

——赦免你的一切罪過。

史邁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神吹在泥人身上的那一口氣——靈魂正離開老人的軀體。房間裏的人簡直就像商量好似的,同時驚呼一聲,全都圍到床邊去。

就這樣,嚴肅的氣氛達到最高潮,但在這個時候,另一顆誰都料想不到的炸彈竟然爆了——還爆得真不是時候。

房間裏本來鴉雀無聲的,就在大家正要放聲大哭,高喊“你別走、別丟下我們”的時候,類似喇叭破掉的刺耳噪音陡然響起。

一時還搞不清楚那是什麽聲音的眾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可是,他們馬上明白那百分之百是放屁的聲音。情勢大變。不是我!有人連忙搖頭,也有人用狐疑的目光瞪著隔壁的人……不過,當他們知道無法找出代罪羔羊的時候,又把目光移回床上。

在這之前,一向慘白的史邁利的臉竟然泛起了紅潮。

……然後,應該已經斷氣的老人睜開了眼睛。

看樣子,史邁利的靈魂不但征服了死亡,還順便和死亡講和了,諷刺的是,連他的肉體都違背了他的意志,拒絕去死。碰到這麽扯的事,即使身在無比嚴肅的氣氛當中,也會忍不住想笑吧!站在葛林身旁,早旁人一步看出端倪的赤夏捂著嘴,肩膀不住地抖動。當然,她的眼裏沒有淚水。

“哼!抱歉,看來我不只意志,連肉體都很堅強哪!”

史邁利仰望著天花板說道。他說話的語氣就像一路領先跑了八十碼,眼看球就要觸地得分卻臨時跌倒的笨橄欖球員一樣,充滿了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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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林,我昨天也說了。臨床上你算是已經死亡了。”

哈斯博士以好像是在討論扁桃腺炎的輕松語氣打開了話題。就在史邁利的臨終宣言荒唐落幕之後,葛林來到哈斯博士位在巴利科恩家的房間,聽取他昨天說要告訴他的另一種假設。老博士似乎覺得這沒有什麽了不起,繼續輕描淡寫地說了下去。

“與你身體有關的重要生命跡象全消失了。中樞神經的功能停止,心臟也不會跳動,當然,也沒有血液循環了。因此,需要用到氧氣的肌肉運動、消化、發燒等等都不會再發生了。然而,此刻在我面前的你卻會思考、會動、會說話,這麽大的矛盾該作何解釋?……我只能說,你的人格,即使在臨床死亡之後,依舊存在——”

“人格依舊存在?”

“是的。你之所以成為‘你’的那個部分在肉體死後依舊存在著。雖說人格的產生是建立在生物學的基礎上,可是,我們不妨把這抽象的存在和肉體分開來想,看看會怎麽樣。到時——葛林,你現在的感覺,有沒有哪裏是和生前不一樣的?”

“……雖然我跟活著的時候一樣,可以思考、動作,但總覺得……有種隔閡感,好像在看電影,又好像在做夢……”

“哦,你說做夢嗎?……”哈斯博士的臉都亮了。“這可有趣了。睡覺和死亡是兄弟——自古以來就有這樣的說法……此刻的你因為已經臨床死亡了,所以照理說,感覺器官是無法把從外界受到的刺激傳達給腦的。同樣的,我們在夢裏意識到的經驗,也不需要透過感覺器官來補足刺激,就可以達到內在的一致性——”

“等、等一下,那是什麽意思?”

“——也就是說,就算肉體沒有切身體驗過,我們在夢裏,還是可以感受到色彩、聲音、溫度、香還是臭、苦還是辣、痛還是舒服——就像我們醒著的時候一樣,可以運用四肢抓取東西,跑步。我們在夢中,感覺無比真實地做出各種行為,愛撫,殺人……”

“殺人……”

“沒錯。”哈斯博士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此外,我們也會在夢中創造一個陌生的角色,跟他展開高深、知性的對談,有時甚至還會發揮超出實力的能力。”

“……這麽說的話,我現在是在做夢啰?”葛林腦袋一片混亂,開始問起笨問題。

“不、不是這樣。”

哈斯博士突然打了自己一記耳光。

“雖然我剛才說了,在夢裏也是有痛覺的,但是看在我臉頰非常痛的分上,就請你接受你已經死掉的事實吧!否則我們就講不下去了。”

然後是一陣詭異的笑聲。

“啊!抱歉、抱歉,好像讓你更加混亂了……不過呢,從做夢這樣的經驗,我們可以推論人格實際上是和肉體、生理分開,是獨立存在的。如果可以證明這點的話——哎呀!你不就是證明嗎?我們就可以相信,即使在臨床死亡之後,與肉體分離的人格、人性是可以完整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