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篇 秘閣案 第一章 報信

戰未合而算勝者,得算多也。

——《棋經》

張用回到家中,立即吩咐犄角兒往熔爐裏添炭燃火,準備熔銅鑄模。

他自己走到爐側,將水車鏈杆拴到了風箱拉柄上,拉柄隨之來回掣動,勁風一陣一陣吹進爐膛。犄角兒正蹲在爐膛前,打不燃火石。風吹起爐灰,撲了他一臉。他又叫又嗽,跌滾到一邊,不住抹臉揉眼。

張用笑罵著解開鏈杆:“叫你點火,你便點火,又分心念你那個阿念?她雖叫阿念,也不必時時念。何況,女孩兒萬嫌之中,最嫌二心。你還是坐到門檻上,專一念她去。一念,她便來了……”話音未了,前頭院門忽被重重撞開,一個女孩兒的尖亮聲音大叫“張姑爺”。

張用哈哈笑起來,犄角兒先驚望了一眼,隨即慌忙跑到水桶邊,撈起水,飛快抹凈頭臉,又用力拍去身上爐灰,這才嗽嗽嗓、挺挺背,迎了出去。

阿念已奔到後院來,仍跑得像只受驚的小母鴨一般:“張姑爺,來了!有人來了!”她見犄角兒迎向自己,裝作不見,繞了過來。

“來報信討銀子的?”

“嗯!將才來了一個人,說清明那天傍晚瞧見我家小娘子坐的那頂王家的轎子去了哪裏,也知道我家小娘子下了那轎子之後又去了哪裏。不過,他要先得拿了五十兩銀子和那幅《香稻逗雀圖》才肯說。娘忙吩咐我取五十兩銀子和《香稻逗雀圖》給那人。銀子倒是有,可小娘子才沒繡過什麽《香稻逗雀圖》呢。姑爺您隨口亂逗人,逗得娘又哭嚷了一場,忙攆著我來喚姑爺。我見那個人歪斜著一雙眼兒,瞧著有些不正。小娘子又教過我,看一個人有沒有說謊,只看他的手指。說謊的人,藏得再像,手指頭始終有些異樣,或是硬繃,或是發顫,或是摳撓。我偷偷一瞅,見那人說話時,右手食指尖一直在摳大腿,一定是心虛在說謊。我就跟娘說,來回跑怕耽擱了正事,不如我帶了那人去見姑爺……”

“那人在外間?”張用笑著走了出去,見一個中年瘦漢子站在前院杏樹下,穿了身布衫,面皮手臂都曬得油黑,衣襟上有些油漬。兩眼果然生得有些斜,右手食指不停在腿側摳撓,除了發虛,還有些期盼難耐。張用一瞧便知他只說了一半真話,便回頭喚犄角兒:“錢袋。”

犄角兒跟在阿念身邊,一直偷瞅著,聽到喚,忙從腰間解下錢袋,遞給張用。張用打開袋口,從裏頭揀了三顆小碎銀,笑著回到那漢子面前。先將最大一顆遞了過去:“這銀子有五錢左右,盡夠你攪用幾天。好,說吧。”

“五錢?你們說的是五十兩!還有那幅……”

“五十兩是尋見人,五錢是瞧見人。你只瞧了一眼,就得一貫錢,這價都追得上‘念奴十二嬌’了。不要?”張用收回碎銀,假意回頭吩咐,“犄角兒,等這位摳腿大哥走了,你去南城外街市口閑逛逛,看他在哪裏擺油煎食攤,就去他攤子坐坐,幫襯幫襯他的買賣。朱家小娘子便是在那一帶下的轎子。”

“你?”那人驚異無比。

張用又拈起一顆銀子:“這三錢銀子是謝你另一眼。朱家小娘子到了那裏,想必是有人接她。你在守攤子,那時又不知這五十兩銀子的大買賣,自然不會撇下攤子跟過去。給,總共八錢,銀子你都收著。只需告訴我,她是又上了一頂轎子,還是一輛車?”

那人猶疑著接過銀子:“是一輛廂車。”

“那車子什麽樣?”

“尋常廂車,並沒啥特異。”

“那車上有人沒有?”

“似乎有,我只晃了一眼,沒瞧清楚。”

“車夫什麽模樣?”

“一個尋常漢子,年紀和我一般,衣著倒是鮮亮齊整,像是富戶家的仆役。”

“車子往哪裏去了?”

“往南。”

“城南哪座門外?”

“戴樓門外,橋市口……大官人,你咋知道小人在南城外擺煎食攤?”

“尋常人哪得你這滿身滿臉的油?一般廚子又哪裏會曬得炭一般?這另外二錢銀子,你拿去多買幾塊肥皂團,每天把頭臉衣裳洗幹凈些,買賣會興旺許多,不必再尋趁這些有鼻沒眼的錢。另外,再買根牙剔子。”

“牙剔子?”

“往後若是心虛,莫摳大腿,裝著剔剔牙。人都覺著,吃飽了肚的人一般不說謊。”

“哦……多謝大官人。”那人接過三顆碎銀,醬紅了臉轉身走了。

阿念立即嚷起來:“戴樓門外?我們趕緊尋小娘子去!”

“鳥已飛走五天了,鳥屎都沒了……”張用擡頭望向杏樹,尋思起來。那枝葉映著光,一片斑駁,如同一張地圖一般。一個念頭忽然一閃,他笑著說:“你們兩個去戴樓門外查問那廂車,我得去拜望嶽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