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篇 艮嶽案 第十二章 自了

區區於此,遂成一役之勞,豈非人心蔽於好勝邪!

——歐陽修

——清明正午

蔡氏坐在娘家磨坊棚子下,河裏鬧聲如雷,她卻一點瞧的心思都沒有。

她摸了摸懷裏那包砒霜,心裏麻亂不止,再坐不住,準備去後院跟爹說一聲,便回那艮嶽宿院,準備下手。可才起身,她娘便回來了。大日頭下跑了一趟,她娘有些疲乏,面色幹枯,一縷頭發從鬢邊溜下,被汗水粘在額側,發梢竟已灰白。瞧著那縷頭發,蔡氏心裏忽然無比難過。娘也曾如桃花一般嬌艷,到如今卻已被挫磨成了一束枯草。蔡氏眼睛一酸,眼淚險些掉落,她不願被娘發覺,忙側轉了身子。

“如今你連正眼瞧我一下都不願了?”她娘坐到了對面的粗木長凳上,強作說笑,語氣間卻透出許多倦乏、傷憐。

“眼裏落灰了……”她忙揉了揉眼,這才勉強笑道,“我得走了,怕那些匠師們回得早,要茶要水的。”

“女兒,娘將才在路上一直在琢磨,有些話娘還是得跟你說。”

“說啥?”

“那幾個匠師,你是真心願意服侍,還是有啥別的心思?”

“我能有啥心思,接了人的錢串子,不服侍人,難道反倒叫人服侍?你沒給我生那嬌貴命。”她心裏暗驚。

“我們母女鬥了這些年的氣,今天娘不願再鬥了。你就容娘多啰噪幾句。娘一輩子百般的不遂心,這些時日,靜下來想了想,才明白,遂不遂心,都在自家。你若始終強扭著心,那事事物物都扭著,哪裏能遂心?好比一面銅鏡,若是扭斜著,能照見端正的好影兒?娘若不是始終硬梗著心腸,哪得那些氣?”

“明白就好。明白了,便能和爹和和氣氣過幾天順心日子。”

“娘明白了,你也該明白明白。”

“我明白啥?”

“我那外孫,你那兒。”

“你說啥?我不明白。”

“你是他娘,我是你娘,都是做娘的,哪裏能不明白這裏頭的苦和難?那孩兒自小那病症,磋磨了你那些年,又沒絲毫盼頭,只能苦挨。雖說是做娘的,可也是人啊。是人,便會累,便會厭,想甩下挑不動的重擔逃開。女兒啊,你得記住,得明白,你從沒真盼過兒子死,你只是太疲太累,想躲口氣。”

蔡氏聽了,如同一道霹靂裂穿了頭顱。

那天廂軍來拆房,已拆到隔壁第三家,兒子病症偏又發作,她原本要背著兒子去尋郎中,可一看兒子那枯瘦小臉,那小命如同風裏頭掛的一根蛛絲,眼瞧著便要飄斷。這些年,無數郎中都搖頭說保不住,她也實在沒有氣力再這麽熬下去。一個念頭忽然從心底閃過:兒子能不能活,看看老天的旨意。我去抓藥,留他在這裏,老天若讓他活,就讓那些拆房的廂軍發現他。

於是,她將兒子安頓在床上,捂嚴被子,隨即揣了錢,從後門出去,硬咬著牙,一路跑一路哭,趕去抓藥。途中,她心裏似乎有把刀,一刀將她的心腸斬斷,如同當年生下兒子時,臍帶被穩婆一剪剪斷。她猛然站住,哭叫了一聲“兒”,隨即飛快轉身,瘋了一般往回跑去。可到了一瞧,自己那間小小鋪房已經化作瓦礫……這樁心事,她從不敢跟人說。她恨艮嶽、恨天子趙佶,如今連帶著更恨起那幾個營造匠師,但她其實知道,自己心底裏最恨的是自己,只是她從來不敢想,更不敢承認。沒想到娘竟早已看穿,一語說破。

這些年積壓的淚水頓時湧出,她起身撲到娘的懷裏,號啕痛哭起來:“我盼過,我盼過,娘,我盼過他死……”

崔秀翻開書攤上那冊舊邸報。

那並非書商印售的市販本,而是朝官內傳的手抄本,外間絕難看到。這一冊是哲宗元佑四年抄本,時隔已三十多年,早已黃舊,因而才得以散落民間。

崔秀一眼看到其中一段,頓時驚住:

“皇城司捕得一西夏間諜,化名鄭十三,冒作金明池遊船船主,往來刺探朝廷機密,嘗竊得軍政機要數十條……又招認,因偶聞一船客乃沈括家仆,詳知《守令圖》,便行綁劫,逼問未得,遂勒殺沉屍。此事絕密,勿得外傳……”

——清明下午

陳寬跟著師傅黃岐回到艮嶽宿院。

一路上,師傅神色異常,他更是不自在。進了院,師傅走到臥房門口,忽然停住腳,像是想起了什麽。半晌,才咳了一聲說:“我那道吉符掉進床縫裏頭了,你去喚廚子兩口子一起來幫著搬開床。”

師傅說話並沒有看他,他也不敢看師傅,忙應了一聲,跑去喚龐七夫婦。快到廚房門前時,一眼瞧見兩口兒膝對膝,坐在門邊小凳上。龐七望著渾家蔡氏,眼裏滿是疼惜,嘴唇囁嚅,卻說不出話。蔡氏則微垂著頭,眼睛紅腫,顯是哭過。這一個月來,蔡氏時時跟陳寬說笑打趣,有意無意碰手抹肩的。陳寬從未親近過婦人,被這婦人撩得火脹。不過,這時,他全無那些心思,放重了腳步,走過去喚兩人。兩口兒忙站起身,跟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