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篇 秘閣案 第二章 守令圖

博弈之道,貴乎謹嚴。

——《棋經》

範大牙慢吞吞往家裏走去。

昨天他便有意拖到很晚才回家,他娘卻仍點著燈,坐在鋪子等他。一見他,立即叨念起來:“兒啊,你咋才回來?娘不是叮囑了你許多遍?你爹傍晚又來了,特地來見你。等到天快黑,實在等不得了,他才走了。他說明天傍晚再來,明天再不許你這麽晚才回來,聽見了沒有?”

他只悶頭聽著,連頭都不願意點,心裏卻想:你既然來看娘,你們又分別二十一年,來了,為何不住下,偏要去外面住?來去又匆匆忙忙,這哪裏像夫妻重聚?你到底想做什麽?

對那個人,除了一對大板牙,此外他一概不知。只瞧著娘這兩天連著換了兩套衣裙、兩個特髻,人也陡然變了,臉發紅,眼發亮,腳步輕了許多,話語更是夏風一般,熱拂拂的。範大牙瞧在眼裏,心中甚不是滋味。對那人,則又憤又有些怕,娘若再被他騙一回,不知道會跌垮成啥模樣?可看著娘這般興致,他又不忍心多勸,唯一能做的,便是躲。

這時,天剛剛黑下來,他不知道那人今天來了沒有、會不會仍在等。出了新鄭門,到家附近那個街口時,他先隱在街角那棵槐樹後探頭一看,自家的特髻鋪子裏亮著些燈光,卻望不見店裏頭。但若再往前走些,他能望見裏頭,裏頭恐怕也能望見他。

正在猶疑,鋪子裏走出兩個人,一個是他娘,另一個則是個中年男子。一看到那男子身影,他心裏頓時重重一撞,雖然從未見過,他卻立刻能辨出那正是他的父親。他慌忙側轉身,藏到樹後,再不敢看,心緊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那人走到了街口,離他只有幾尺遠,他嚇得一動不敢動。幸而這樹後黑影重,那人並未發覺,徑直往城裏行去。半晌,他偷偷回瞧,見他娘仍立在鋪子前,雖早已瞧不見那人,卻仍在伸脖張望。

他心裏一陣麻亂,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一輛高棚牛車慢慢行了過來,他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忙繞到那車後,隔開娘的目光,朝那人大步追去。看到那人背影後,他放慢了腳步,小心盯跟著。

那人中等身量,走路時肩略有些斜,雖然瞧著還算康健,卻已隱隱現出些老態。範大牙遠遠望著,心裏竟有些失望,這全不是他自小所想的那個父親。那個父親心腸雖冷,卻倜儻風雅,如大詞家柳永一般。這人卻平庸無奇,每日在街上都能見到許多:心事滿懷,行事慎重,手腳像是被捆了多年,戴著無形之枷,在趕遠役一般。

失望之余,範大牙心裏隨之也松了口氣。自小,他便恨這人,恨裏又夾著盼。盼他能回來,如其他父親一般,當起一家之主,惜護他們母子。可這時瞧著這人背影,即便他當年並沒有拋妻棄子,他也並非事事皆能、處處高強。他不過是個常人,常人便難免時常虛弱、無能。

心中松了一口氣,他渾身卻忽然生出一股氣力。如同怕走不好路,一直在尋拄杖,等尋見時,卻發覺,再強的拄杖也不過竹竿木棍,稍一用力便會折斷,哪裏及得上自己雙腿?

範大牙不由得笑起來,從未覺得自己這般強壯過。他默默告訴前面那人:你雖然回來了,我卻已經不需。

有了這底氣,他便不怕了,只慢慢跟著那人,一路進了新鄭門,沿著內城城墻邊大道,一路來到朱雀門外。這裏是果子行、麥面行、紙畫行聚集之處,更有豬羊趁夜進城,禦街兩邊往來車馬商販不絕,正是每天最熱鬧之時。範大牙怕跟丟了,忙急步趕了上去,離那人只有幾步遠。人多,並不怕被發覺。這時湊近了,兩邊又有許多燈籠,看得越發清楚。那人腦後半舊黑帽下,露出的發根已經有些花白,一領半舊青錦衫,肩膀脖頸挺著,頭卻微微往前勾,一看便是隱忍受氣許多年,才算勉強掙出些頭。範大牙瞧著,心裏說不出是何等滋味,像是丟了一樣貴重物件,許多年後,終於尋見,卻已殘破不堪。

那人擠過人流,來到禦街上,街道寬闊,人頓時少了許多。範大牙不敢再跟近,便躲在一個食攤旁望著。那人走向路旁一棵大柳樹,那樹下似乎有個人影。那人走到人影跟前,停住了腳,似乎在說話。隔得遠,聽不清。半晌,那人轉身離開,進朱雀門去了。範大牙正要追,卻見樹下那黑影向他這邊走了過來,是個年輕瘦書生。範大牙忙停住腳,這兩人自然相識,與其暗地跟蹤,不如先從書生這裏探一探。

於是他順了順氣,昂頭迎了上去:“這位秀才,我是開封府公差,有些公事向你打問。”

“什麽事?”那書生略有些驚慌。

“貴姓尊名?”

“牛慕。”

寧孔雀搭了只客船,準備去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