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篇 焦船案 第六章 大板牙(第3/4頁)

範大牙剛喝下那藥水,一聽這耳屎般一點藥,竟要這些錢,險些噴出來。但瞧著那老道冷冰冰的眼、貪傲傲的大板牙,只能忍住火,從錢袋裏數了四十文丟在桌上,又看了一眼老道那對牙,心裏越發恨大板牙了。老道用草紙包了一小包那藥末,只比指甲蓋子略大些。範大牙拿了小藥包,氣呼呼轉身離開了。好在那藥水含在嘴裏,清涼涼、麻酥酥的,牙疼果真輕了許多。

他家住在新鄭門外。他娘當年被父母逐出家門後,肚裏懷著他,寄住在觀音院裏,跟裏頭的姑子學做特髻。用金絲、銀絲繃出個小山型髻篷,再用發絲或黑馬尾編梳成發髻模樣,上頭插簪子、飾珠翠。婦人買去戴在髻頂上,既能籠住頭發,又可妝成高髻,因此極風行。觀音院的特髻都是賣給富貴人家。他娘聽說南方有一種皂羅特髻,是用細篾絲繃篷子,外頭罩的是黑絲羅,雖不及特髻,遠看卻也有些仿佛,而且價錢賤很多。他娘便動了些心思,裁了幾尺黑絲羅,試著做了幾個,果然不差。

那時他娘已生下了他,他又好哭,寺裏要清靜,不能在觀音院久住。他娘便離了觀音院,用攢的工錢,先在城郊村戶裏賃住了兩年,自己織造了皂羅特髻拿去街市上賣。等積蓄了些錢,便在新鄭門外街邊賃了一小間鋪子,專賣皂羅特髻。起先買的人不多,她又加力用心,盡力做精做細,那些尋常人家的婦人漸漸都願意來買了。辛苦了十來年,總算將那間鋪子,連後邊一小院住房都典買了下來。

範大牙到家時,天已經麻黑,鋪子門開著,門裏亮著油燈光。娘自然是仍在燈下編特髻。望著那昏弱燈影,他眼睛一陣發酸。娘被那個大板牙薄情書生害得,獨自苦掙了這麽多年,這兩年鬢邊已經有了白發。生了個大板牙的兒,偏又沒本事,至今沒法讓她過得清閑些。

這一傷感,牙又疼了起來,他怕娘看見又要叨念擔憂,便站在鋪子邊的大柳樹下,等疼勁兒過去後,才走進了鋪子。他娘並沒在裏頭。墻上、左右兩排櫃子上都擺滿了各色特髻,靠裏那張方桌上,那盞粗瓷油燈盞孤零零亮著。他有些納悶,正要去後面,他娘卻走了出來。

一見到他,他娘立即高聲嚷道:“兒啊!他來了!他回來了!”

“誰?”

“你爹!你爹他回來了!”

他頓時驚住,再看娘,全然變了個模樣,常日間都是素素凈凈的,這時卻戴了頂自家制的特髻,上頭插滿了珠翠。臉上搽抹了厚白脂粉,嘴巴艷紅,眉毛也描得濃黑斜挑。身上穿了件過節才穿的桃枝紋藍綢錦邊半臂褙子。

“傍晚,我正給一個婦人選特髻,他忽然就走進來了!我先還沒留意,再轉眼一瞧,竟是他!你爹!他雖老了一些,留了須,可那面貌仍沒變,尤其那對眼睛,跟你一模一樣,只是身量比你略高略胖一些。我趕忙減了十文錢,催走了那個婦人,而後就哭了起來。你爹走到我跟前,連聲跟我說他對不住我。可這些年他從沒忘記我。他說他回到淮南也艱難,苦熬了許多年,才算尋到件好營生,在淮南東路安撫使府裏謀了個幕職,這幾年才算掙了些家底。上個月他奉命來京城公幹,遇到個人,剛巧是你外祖家的鄰居,從那人口中他得知了我的下落,立即趕來了這裏。他說自己雖娶了妻室,卻只生了兩個女兒,並沒有兒。他要我帶了你,跟他一起回淮南。他急著要見你,可又有公事,實在等不得,才走了。你若早一些回來,就能見著你爹了!不過,他說了,明天還要來,讓你傍晚一定在家裏等著。兒啊,你心裏覺著如何?”

範大牙卻早已呆住,身子一直在打冷戰。

寧孔雀不知道該去哪裏。

家她不想回,姐姐、姐夫都不在了,只有父親。那個老父親從來只會悶頭做活兒,世事上能忍則忍,能讓則讓。這時回去見他,只會讓他越發沒了主張,胡憂亂嘆。至於姐姐,該問該尋的都已經問尋過了,如今也只能看老天的顏面。何況自己已經疲累之極,再沒有氣力去做什麽。

自小她就有定主意,更有一股子不服輸的氣性,覺著凡事只要肯用心思和氣力,總能做得好、辦得成。可這會兒,她忽然覺著自己敗得一絲不剩,而從前那些勝,也不過是硬撐著口氣,強頂著。像是拿冰柱子做房梁,節氣一到,便碎成幾段,化得不見。

她拎著包袱,也不看路,任由自己茫茫然走。不知走了多遠,竟走了一整天。傍晚時,實在累得走不動,朝四周一瞧,已出了東城,來到汴河虹橋邊。路旁傳來一陣飯菜香,她才發覺自己又餓又渴。擡頭一瞧,是十千腳店。她便走了進去,店裏夥計迎了上來,見她獨自一人,略有些詫異。她也不管,沿著木梯上了樓,見梯口西邊那間小閣沒人,便走進去對著汴河坐了下來。心想:在這世上活了這些年,時時處處,都在顧慮身邊親人,啥時節痛痛快快自顧自活過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