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篇 焦船案 第五章 彩畫

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

——蘇軾

典如磋請來了開寶寺僧人設壇做齋、誦經禮懺。

大嫂胡氏和使女阿青扶著於燕燕避回到後頭。其實於燕燕哪裏需要扶,大嫂和阿青也只是做做樣子,進了西院,兩人便撒開了手。大嫂盯著她問:“燕燕,你莫不是驚壞了?哭也不哭,一滴淚也沒有。莫說公公直瞅著你,極不樂意,那上百徒子徒孫,也都瞧著呢。”

“大嫂,我倦得很,你讓我歇歇。”於燕燕澀澀一笑,連說話的氣力都沒了。

“那你歇著吧。”大嫂似乎有些著惱,丟下她,轉身和阿青一起出去了。

於燕燕怔望著這個小院落,頓時覺著這裏黯如灰夢,哪裏再有絲毫家的親熟?丈夫典如琢畫室的房門開著,裏頭一片幽寂,連房子都死了一般。她不願再瞧,慢慢走進了臥房。裏頭也昏昏暗暗,透著幽冷。只有窗邊那張桌子映著亮光,她走過去坐到了繡墩上。桌子上擺著娘家陪嫁的銅鏡、螺鈿首飾盒、唇脂牙筒、鉛粉盒、畫眉墨盒。唇脂和鉛粉上個月快用完時,她讓丈夫替她買些回來。走之前她反復叮囑只買染院橋香粉顧家的三品脂粉。傍晚丈夫回來,買的竟是一品的。她心裏雖喜歡,卻嫌貴了。丈夫卻隨口說了句“你該用一品的”。說這話時,他背轉了身,瞧不見神情,語氣也似往日一般平淡。但那是成親以來,丈夫頭一回贊她。她當時好不甜喜,特地洗了臉,細細塗抹了那唇脂和鉛粉,讓丈夫瞧。丈夫卻只略看了一眼,淡笑著說了聲“好”。那天她格外歡喜,纏住丈夫問:“究竟是脂粉好,還是人好?”丈夫卻避著她,只應了句“都好”。

這時回想起來,她仍不知丈夫當時是真贊,還是應付。在家裏時,她二哥和四哥都嫌妻子不合意,平日夫妻說話時,難得正著瞧一眼,話也能短則短,能不說最好。為此,她常護著兩個嫂嫂,和兩個哥哥理論。她反復回想丈夫那語態笑容,似乎和兩個哥哥有些像,卻又有些不像,她辨不清。

她忽然很傷心,人要婚姻做什麽?兩個全無相幹的人,忽而就住進一間屋、睡在一張床。你不知我心,我不知你心。像是背靠背被捆在一處一般,誰也看不清誰的真面目,恐怕到死都是一對陌生人。

她伸手挪過銅鏡,望向鏡裏的自己。她原本生了一對笑眼,眼瞼微彎,眸子清亮,時時瞧著都滿面嬌甜欣悅。可這時,鏡裏那個女子似乎忽然間長了幾歲、瘦了幾分。眼角眉梢的甜悅全然不見,神色間透出一些苦寂。她頓時怔住,自己不但不認得丈夫,如今連自身也認不得了。遍體一寒,一陣酸辛委屈頓時湧了上來,又夾著些驚懼。她忙移開眼睛,站起了身。

這時,院子裏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一聽到那腳步聲,她的淚水頓時湧了出來,是三哥,最疼她的三哥。

她忙奔了出去,果真是三哥於仙笛,穿了一身素服,身材清瘦,面容端樸,頷下一縷短須。她全然忘了避忌,也顧不得旁邊還跟著那個仆婦阿黎,如同幼時一般,奔到三哥面前,撲進他懷裏大聲哭起來。三哥先還有些顧忌,但隨即伸出雙手攬住她,如同當年一般輕輕拍撫。

許久,她才止住了哭,和三哥一起走進正房,在那張黑漆梨花木雕花方桌邊坐下。阿黎來時手裏提著只青瓷茶壺,她從桌上茶盤中取過兩只定窯白瓷蓮花盞,給兩人各斟了一杯,而後輕輕放下茶壺,轉身出去了。

於燕燕等阿黎出了院子,忙急急說:“三哥,你得幫我!你得幫我去查查,昨天他去了哪裏?會過什麽人?為何回來就自盡了?”

張用騎在驢子上,一陣一陣地笑。

阿念追上來不住問:“張姑爺,你笑啥?是不是見了那個何掃雪,樂得心尖癢顫?她樣貌瞧著雖然比我家小娘子稍稍強半厘,可她的嘴唇也太薄了些,刀削的一般,哪裏及得上我家小娘子那小嘴兒?人都愛拿櫻桃比美人的嘴,我也見識過許多美人的嘴,除了我家小娘子的,哪個真像櫻桃了?不是擠扁的荔枝,就是水泡的楊梅。那個何掃雪的嘴,更是了不得,薄得那樣,塗了胭脂的扁豆一般……”

張用卻聽而未聽,心裏一直在琢磨何掃雪設的那個謎。

何掃雪說彩畫行當頭幾家,每一家都會有人自殺。何掃雪是個極清冷的人,便是達官顯宦去訪她,她也只是淺笑禮待,從來不會像其他同行一般施盡媚術。至於那些豪富大商,她更懶於應付。因此,那些人也大多喪了興致。汴京“念奴十二嬌”中,素兮館生意最清淡,何掃雪卻似乎毫不介意。她這樣的女子,自然不會輕易頑笑,更不會跟張用戲耍,她說的應該不假。但那彩畫行幾家一起自殺?張用忍不住又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