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篇 焦船案 第四章 吊捆

自古及今,弈者無同局。

——《棋經》

程門板望著那只焦船殘軀,默默思忖。

這船看著是一只小客船,中間船艙最多能容八人擠坐。艙裏靠兩側壁板,原先應該搭了兩根長條木凳,燒得只剩了幾截焦黑凳腿,水漬中還浮著幾片未燒盡的黃綢,應該是坐墊的余燼。艙中間一條矮腿長方木桌,也已只剩幾根焦木,幾只熏黑的瓷碗散落其間。

艙門外船尾板上架著一只小風爐,爐上一口鐵鍋,爐邊一只鐵壺,都已經被煙熏得烏黑,不知火是不是從這裏燃起。程門板探頭過去仔細查看,爐子周邊那片艄板浸著水,雖也燒黑,燒痕卻並不比他處更重。他又細看其他部位,船艙、前船板都沒瞧見燒得格外重的地方,找不出火源在哪裏。似乎這船是通體一起燃著。為何會是此等燃法?

他又湊近細看那五具焦首:兩個婦人和孩童在右舷那邊,年輕女子身形纖瘦,頭向船頭、背靠壁板蜷伏;老婦人有些矮胖,仰躺在右壁板邊,頭向船尾。幼童瞧著只有兩三歲大,仰躺在兩個婦人腳中間。兩個男子則靠著左舷這邊,年輕男子中等身材,頭向船頭,面朝壁板側躺;老年男子身形高大魁梧,頭向船尾趴伏。

五人同在這船艙裏,瞧著似是一家人。不過,船不像房屋,著了火,其實容易撲救,也容易逃生。難道是在睡夢中先被煙熏嗆昏迷了?

至於那個壯年男子,衣服完好,顯然是火滅後才死的,他蜷伏在年輕男女中間,面朝那年輕女子。他是如何死的?為何而死?

這船船艙最多只能擠坐八人,自然並非遠途客船,應該是在這五丈河上載客的遊船,或者只是自家打魚載貨的船。這一帶船戶都有戶籍可查,得先查明這五人身份,才好往下查。

程門板正在低頭尋思,忽聽到岸上有人大聲喚坊正。回頭一瞧,是兩個年輕村夫,兩人快步走到坊正跟前。

其中一個喘著氣說:“整個升慶坊船戶總共有八十七家,這種小船共有三十二只,那三十二家我們兩個都問遍了,並沒有誰家不見了船和人。”

“嗯……”杜坊正轉頭望向程門板。

程門板心裏失望,卻未流露,略想了想:“你找人寫二三十張告示,貼到遠近路口,看看有沒有人知道這家人的身份。知情者獎……獎一百文錢。”

“我這就去找書手寫,讓他們趕緊去貼。”

坊正帶著岸上那些人快步離開了,岸邊只剩程門板一人獨對那只焦船。他做事一向最怕等,這時卻不得不等,像是被捆吊在了半空一般,不由得躁悶起來。這些年來為了不等,自己事事都咬牙盡力,可總有些力不從心。尤其那些最要緊的事,似乎都做不得主,且大多等也等不來如願。他忽然覺著,自己哪裏僅是這會兒被捆吊,其實從生下來,便始終被捆吊著。

他曾聽人說過一樁禪宗公案,一個小沙彌向三祖僧璨求教解脫法門,三祖不答反問:“誰縛汝?”小沙彌答說:“無人縛。”三祖笑道:“何更求解脫乎?”小沙彌頓時大悟。

程門板當時聽了便迷惑不解,至今仍納悶不已。三祖若問他“誰縛汝?”他恐怕能說出上百條,哪裏會是“無人縛”?而且終此一生,恐怕都會被牢牢縛住,永無解脫之日。念及此,他頓時無比虛乏,硬挺的身板似乎要癱成一個空皮囊,心裏湧起一陣陣悲意。

莫要這般喪氣!他忙警醒自己:一旦喪了這股氣,你便再休想立起來!

他不願再等,思尋片刻,擡起腳,一步跨上了那只殘船,想湊近去仔細查看是否有其他物證。可剛踏上那船板,船身頓時一斜,河水立即湧了進來,船隨之開始往下沉。他慌忙轉身急跳回岸,可腳底濕滑,一跤摔趴在岸邊。他似乎聽到無數嘲笑聲,顧不得痛,慌忙爬了起來。低頭一看,腿腳上全是泥湯,雙手也被礫石擦破,火辣辣地疼。他忙望向岸上,幸而左近無人,只有近旁那株柳樹上幾只雀兒驚飛四散。他這才稍稍安心,沒人瞧見自己露醜。

可這時,身後響起汩汩之聲,回頭一瞧,河水不斷湧入那只焦船,船身慢慢沉向水底……胡小喜又去了趟開封府戶曹,查到泥爐匠江四的住址,城西北萬勝門外,賃的一間民房。

他騎著驢趕往萬勝門外,尋到了那裏,那家房主是個老者,說江四上個月月底搬了,至於搬去了哪裏,江四沒說。

“是他沒說,還是你沒問?”

“我問了,他支吾著笑了笑,就把話頭岔開了。”

“他為何要搬走?”

“我也問了。他仍只笑了笑,說其中有些緣故不方便講,等過些時候再告訴我。他在我這裏住了近兩年,家中稍重些的活路,他一概不讓我們夫妻做。你瞧這門,去年壞了,是他修的。那缸裏的水,他從來都挑得滿滿的。房瓦也是他重新鋪過。他搬走前一天,還挑買了許多石炭回來,一筐一筐碼在後院,半年都夠用了,唉……”老者眼中泛出淚來,忙用袖子拭去,“我們夫妻兩個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一個嫁到南城,腿腳有殘疾,難得來瞧我們一回。另一個又跟著丈夫去了江南。我們兩個正合計,想認他做義子,他卻搬走了。他說過幾天就來瞧我們,這已經十來天了,他也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