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篇 焦船案 第七章 入神

夫萬物之數,從一而起。

——《棋經》

於仙笛坐在金梁橋邊一間茶肆裏,一直望著典家的巷口。

方才他去典家祭奠妹夫典如琢,見了妹妹燕燕,燕燕哭著求他,要他查明白丈夫為何要自盡。其實,即便燕燕不求,他也極想知道其中原委。他只有這一個小妹,父母替燕燕相親時,他一直暗地裏旁觀,其中有幾個,父母都相中了,他卻覺得不妥,忙極力勸止。直至相看了典如琢,他才覺得門第、樣貌、性情都般配。即便如此,他仍去典家周圍仔細打問了一番。

典家不比一般匠戶,是彩畫世家,皇城裏一半樓閣都由他家翻新重繪過,見識自然不俗,家風裏養有幾分清貴氣。而且典家雖然門徒眾多,家室卻不大,只有兩個兒子。老父親典白玉常日笑呵呵的,脾性極隨和,人都喚他“笑佛”。長子典如磋一支妙筆早已名揚京師,為人也清雅不群。至於次子典如琢,於仙笛曾暗中細瞧過,有兩樣讓他極中意。

當今宰相王黼得勢後,家裏養了一班歌女樂伎,去年派人去於家選買了幾十件樂器,於仙笛送樂器去丞相府時,典家兄弟也正在那裏重新繪飾廳堂。於仙笛見典如琢踩著高梯,一手托碗,一手執筆,正在一處栱木外端眼壁上繪圖。那眼壁大略呈“幾”字形。其上彩畫以粉白為底,深青、淺青叠次暈邊,邊緣用白色暈襯一道,最外又用深綠勾邊。一眼望去,恍然微凸,真如一方碧影青暈的白玉。於仙笛這才明白“碾玉”二字的由來。典如琢正用細筆蘸著草綠汁,在中央白底上細細描畫,是細密枝條卷曲盤繞成海石榴花。那壁眼只有人臉大小,典如琢也只繪出大半朵,枝葉卻已經有上百條,密密叢繞,卻沒有一絲輕忽紊亂,盡都圓妙舒展,鮮綠如生。於仙笛從未細看過彩畫,那時才驚嘆彩畫工藝竟然繁細精妙至此。

而更令於仙笛贊賞的是,他正在仰頭細賞,一只花斑雀忽而飛落到典如琢頭頂栱木上。於仙笛一驚,怕那鳥擾了典如琢,亂了筆墨。誰知典如琢卻渾然未覺,仍全神貫注勾畫枝葉。於仙笛自幼學制琴,也曾苦練多年,雖然技藝門類不同,其理則一。他深知,學一門功夫,才分尚屬其次,最難在於入神。

生如鬧市,藝似閑庭。世人塵心雜亂,神志難寧,猶如身處鬧市之中,哪裏能專注一藝?若不能專注,便永難入門,更何談深造?唯有心志專一者,才能踏入門庭。入到其間,又得關門閉戶,與世隔絕,才能神氣完足,潛心修習。許多人耐不得那靜寂,入而復出,半道而廢。唯有入神者,方能忘懷塵世,一心潛入。就如莊子所言捉蟬人,身如枯根,臂如槁木,萬物之多,唯知蟬翼。如此用志不分、一凝於神,才能練得一項絕技。

此外,於仙笛更有一處自家體悟,外人瞧著,這學藝如同囹圄受刑,太苦太難。而入神之人,心得其美、神遊其妙,如同嗜飲之人醉心於酒,樂且不盡,何來苦累?因而,學一門藝,全憑一個緣字,投緣便能得其樂,嘗其樂,便易於入其神,才氣、靈氣亦隨之而來。若不投緣,便是苦修百年,也只是個死心匠。

於仙笛見典如琢能如此入神,心中大為快慰,入神之人,往往心思專一,燕燕嫁給他,煩擾也要少許多。

還有一樁是件小事。於仙笛隨後又到典家附近打問典如琢為人,卻又不好問他家近鄰,怕日後說出去不好相見。他便來到金梁橋這家茶肆,裝作閑談,向店主打問。店主說典如琢為人忠謹,事父兄極孝悌,只是話語少些。正說著,典如琢騎著驢子出了巷子,這時正巧一個婦人帶著個三四歲大的孩童走了過來。那孩童頑皮,掙脫了婦人的手,跑跳到前頭,不小心摔倒在典如琢驢子旁邊,頓時哭起來。典如琢原本無幹,他卻勒住驢子,跳下來扶起了那孩童,瞧了瞧他的小手,又替他拍了拍灰,見那個婦人奔過來,便留下那孩童,翻身上驢,轉彎兒走了。那婦人在後頭高聲道謝,他卻頭也沒回。

目睹這樁小事,於仙笛越發放了心,能善及孩童,此人值得托付。於是他在父母面前極力促成了這樁親事。

成親後,於仙笛和這個妹婿單獨對談過幾回,典如琢話極少,問他才會答言,不問便靜靜坐著聽人說,略有些清冷。於仙笛去看望燕燕,燕燕也抱怨丈夫性子太悶,從他嘴裏討句話,比討金子還難。於仙笛當時聽了,並沒在意,反倒笑著勸妹妹說,這是君子言貴、清士心淡。誰知道,成親還不到一年,典如琢竟自盡了,害得燕燕如此青春便失了依怙。

將才離開典家時,於仙笛抽空跟典如磋說了兩句,典如磋也嗟嘆連連,不知自己弟弟為何竟會自盡。於仙笛這才後悔起來,言少之人往往心事重,更不輕易表露,心裏易積壓負重。不知典如琢究竟遭遇了何等繁難之事,竟讓他厭世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