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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色獎章暗淡無光,但上面那個牛仔打扮的女孩兩手各拿一把左輪單動式手槍的圖案,依然清晰可見,就連四周的“1993年華盛頓州單動式射擊冠軍”字樣也清清楚楚的。

他們找到獎章了。

他們找到莎拉了。

崔西被自己洶湧的情緒嚇到,那不是苦澀,不是內疚,更不是哀傷,而是憤怒。它像毒液般竄遍了她全身的每一個毛孔。自始至終她都清楚,莎拉的失蹤不像其他人說的那麽簡單,現在她終於證明了自己是對的。

“芬利,”卡洛威的聲音像是從隧道盡頭傳來,“把她帶走。”

有人碰觸她的手臂,但崔西躲開,“不。”

“你沒必要牽扯進來。”卡洛威說。

“我丟下過她一次,”她說,“我不會再丟下她不管。我要留下來,直到結束。”

卡洛威看著她,對阿姆斯特朗一點頭,後者退回羅莎重新開挖的區域。“我得要回那個東西。”卡洛威伸出一只手,但崔西依然用拇指輕輕描著每一個字。

“崔西。”

她交出獎章,但卡洛威一握住,她又不肯放手,硬逼他看著她的眼睛,“我跟你說過,羅伊。我們徹底搜過這片地帶,搜了兩遍。”

余下的午後時光,她都遠遠地站著觀看,但仍然看得出來,莎拉是頭下腳上、以嬰兒的姿態被埋葬的。可見利用地洞埋屍的人錯估了洞的大小,這種情形很常見,人在壓力之下,空間感會失準。

羅莎拉上黑色屍袋的拉鏈,再用掛鎖鎖住拉鏈,看到這裏,崔西立刻掉頭走出森林,回到停車處。

她茫然地駕車沿蜿蜒的山路下山,腦袋裏一片混沌。夕陽落到樹梢之下,斜斜的陰影悄然爬過馬路。她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這也是為什麽探員被訓練成要不眠不休、搶在綁架案發生後四十八小時之內找到人質的原因。統計數據顯示,一旦超過四十八小時,肉票生還的概率將大幅下降,更別說二十年了。所以,莎拉幸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崔西依然保留了一個小小的信念,那是她和其他同病相憐的家庭,在心愛的家人被綁架、杳無音訊多年後所共有的,也是所有人都會緊緊抓住的信念:那就是無論希望多麽渺小,都會有打破不可能中的不可能的一天。這是有前例可循的:加州曾有個年輕女子,在失蹤十八年後,竟自己走進警察局報上姓名。從那天起,奇跡便重新點燃了每一個綁架受害家庭的希望之火,崔西的內心也同樣死灰復燃,滿心相信有一天莎拉也會奇跡般出現。盡管希望有時很殘忍,但二十年來,她只能緊緊抓住它;也只有持續希望,才能擊退糾纏不休、利用每個機會吞噬她的黑暗。

希望。

崔西牢牢依附著它,直到卡洛威把獎章交到她手中的那一刻,才無情地掐熄了殘存的火苗。

她開車經過二十年前找到藍色卡車的地點,感覺那好像只是幾天前發生的事。又開了幾公裏後,她從熟悉的出口下山,行經一座已經記不得的小鎮。她並沒有左轉駛向高速公路的入口,而是右轉去了一處平房區。記憶中曾經滿是家人和朋友的明亮屋子,現在全都又破又舊。離城區越遠,房子和庭院的大小便越是增加。她切換成自動駕駛模式,在看到那兩根由河床的石頭堆疊而成的門柱後,減速轉了進去,停在稍有坡度的車道盡頭。

院子的花圃裏原本滿是生機勃勃的植物,那是母親悉心照料的成果,現在全換成了葉子落光、裸露著禿莖準備過冬的玫瑰叢。精心修剪過的草皮被整齊的黃楊木樹籬包圍,草皮上仍有樹幹殘株,那曾是棵大傘般的垂柳樹。克裏斯蒂安•馬蒂奧利從英國聘請了一位建築師,漂洋過海來設計這棟安妮女王式兩層小樓,當時他創立了雪松林礦業公司,帶領雪松林鎮進入了繁榮期。接下來,馬蒂奧利又要求那位建築師增設第三層樓,以確保他的房子是鎮上最偉岸的豪宅。一百年後,當地礦業已沒落許久,大部分居民都已搬走,他的豪宅和院子也隨之荒廢,然而崔西的母親對它卻一見鐘情,特別是那魚鱗式的外墻,以及平緩的人字形屋頂上的塔樓。正在尋找鄉村醫生工作的父親,為母親買下了這棟房子,夫妻倆合力從原木地板到箱形梁柱天花板全數翻修,拆掉墻板和精致的墻櫃,還原它的紅木本色,打磨入口的大理石通道,擦亮水晶吊燈,重現它傲視全鎮的絕代風華。他們不只整修了一棟房子,也為一對姐妹建造了一個家。

崔西關掉浴室的燈,走進臥室。她身上穿著紅色羊毛睡衣,用頭巾包著頭發, 跟著無線音箱哼著肯尼•羅傑斯和席娜•伊斯頓的合唱的《今夜良宵》注8,俯身在長椅上望著多邊形飄窗外的夜空。一輪壯麗的滿月高懸於天邊,淺藍色的月光映照著垂柳樹,它長長的辮子一動也不動,仿佛正在熟睡。季節靜悄悄地從秋天走到了冬天,天氣預報稱晚上的氣溫會跌到零度以下。崔西失望地看著滿天繁星:雪松林公立學校在每年的第一場雪時都會放假,但明早有分數小考,而她還沒復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