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意的臉(第3/9頁)

(二)

上周末下的雪,還殘留在馬路邊。

放學的學生一個個超越我。我左大腿內側貼著紗布,強忍淚水走在小巷裏。

由於我解釋是跌倒擦破皮,仿佛要懲罰我的不小心,比媽媽年輕許多的保健室阿姨粗暴地為我治療。

幸好傷口不大、血流得不多,說是跌倒也無人起疑。看情況,三秒膠沒刮開的範圍比我想象的還小。

“回家途中別再跌倒啦。”

放學前的班會上,巖槻老師囑咐我。接著,他向全班說明我腿上紗布的由來,每個同學都笑了。這次不是假笑。

今年春天結束時,S開始攻擊我。

那時,S因為母親病逝,有段時間沒來上學。睽違許久回到學校,同學也沒安慰他幾句,大家都討厭他。S原本話就不多,即使和他交談,他也只會不置可否地應幾聲。從一年級開始,大夥便下意識地躲著他。之後,情況演變為“他討厭我們”,不久又變成“我們討厭他”。這真的是不知不覺形成的共識,不曉得

是誰先提出的,或許根本沒人提出。

知曉S失去母親,我覺得S很可憐。我還清楚地記得爸爸死掉的時候,我好像也跟著死掉的感受。所以,我鼓起勇氣接近S,開口搭話。我想安慰他,為他打氣。

“我也沒有爸爸,我明白你的心情。”

當時S望向我的眼神,我大概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那雙瞳眸猶如積在生滿鐵銹的油桶底部的泥水,陰暗而渾濁。

第二天起,S就對我展開攻擊。其實,至今我仍不太能理解S的想法,正因如此,更加深我的恐懼。是我自以為懂S悲傷的緣故嗎?還是母親健在的我,不該對喪母的S講那種話?

來到空無一人的十字路口,橫掃的冷風吹打著鼻尖。雙眼後側突然陣陣刺痛,鼻子兩旁有溫溫的液體流下。我低下頭,被融化的雪水弄臟的柏油路顯得歪歪扭扭。我緊瞪那片扭曲的地面走著。再兩年多一點,距離小學畢業,還有這麽久的時間。S打算攻擊我到什麽時候?他為何要攻擊我?要等情況惡化到什麽程度,我才能再去跟大人說?蚱蜢、螳螂和金龜子腳被扭斷的模樣,在我腦海深處的暗影裏浮現。

四周隱約有種短促的吐氣聲。

那聲音以非常快的速度接近我。赫然擡頭,一個漆黑的龐然大物倏地擦過我頸間。我縮起脖子回望,一只烏鴉逐漸遠去,身影愈來愈小。剛剛那好像是烏鴉的拍翅聲。我又轉頭向前,卻嚇得差點停止呼吸。

誰?

小空地旁一幢老房子的圍墻後,有個陌生女人緊盯著我。年紀大概和媽媽差不多,臉瘦得幹巴巴的,有一頭淩亂粗糙的長發。她仿佛受到驚嚇,雙眼圓睜,像兩個深邃的洞。由於她站在墻後,看不見肩膀以下的部分,但看得出她身上的白襯衫不怎麽幹凈。

我咬牙佇立原地,那女人忽然瞇起眼睛。仔細一看,她目光並非投向我的臉,而是我頭頂稍微往上的地方,空無一物的地方。

“你遇到……很淒慘的事?”

她的話聲好似被氣息沖散,十分沙啞。

“你很害怕、很難過?”

這個人有問題,我直覺地想。

“你最好不要直接回家。”

她一直注視著我頭頂上方,誦經般簡短地說。

“到我家……我會幫你。”

語畢,女人隨即轉身。越過長滿青苔的墻,可見她瘦削的肩膀隨長發起伏搖晃,移步到玄關的拉門之後便消失無蹤。

幫我?她要幫我?

女人嘶啞的嗓音在我耳中縈繞,不肯消散。真的嗎?她能幫我什麽?她是誰?我決定離開,但回過神,我已走向女人消失的玄關門口,輕輕打開拉門。屋內有股混雜油和廚余般的怪味。

“烏鴉……會來翻我家的垃圾。”

踏進裏面的房間,女人已側坐在榻榻米上。

“所以我剛剛也是去趕烏鴉。”

不曉得是眼珠過大,還是臉上的肉太少的關系,她雙眸明明凹陷,卻像隨時會蹦出來。她穿著長裙,略臟的白襯衫隱約浮現纖細的手臂輪廓,猶如稻草人。她的身體也和稻草人一樣,瘦得教人不禁懷疑衣服內是空的。

她既不請我坐,也沒叫我站著,只問道:

“你需要我幫忙嗎?”

仿佛要趕走猶疑,我幹脆地點頭。

“可以的話,希望妳幫我。”

如果真的可以的話。雖然不曉得她要怎麽幫我。

窗外閃過一道黑影,似乎是剛剛的烏鴉又回來了。女人望向那邊,動動嘴唇說著什麽,而後面對我。

“你能保守秘密嗎?”

秘密,什麽秘密?

“你能答應嗎?”

她重問一次,我暫且回復“能”。女人聽見後,如竹節蟲般緩慢向後轉,伸手開壁櫃的拉門。

“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