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解說/顏九笙

隱藏的絕望:《鬼的足音》的陰郁世界

由陰郁的想象出發

(本文涉及情節及謎底,未讀正文請慎入)

推理小說讀者都很熟悉這種情境:後來才揭露的關鍵新線索,讓你對前面所有事件的看法完全改觀。這可用來說明《鬼的足音》裏的每個故事,也可說明我對道尾秀介作品的認識過程。

本來道尾秀介在我心目中是個八十分的推理作家。詭計與障眼法設計得漂亮,情節安排流暢,人物也頗有真實感,這樣“已經很好了”,就算覺得缺少什麽,我也只會怪自己太挑剔。所以剛讀完《所羅門之犬》的時候,我開開心心地說“這部作品把成長的苦澀與青春的甜味結合得很好”。

可是……後來我接收到關鍵性的新線索,扭轉了我的看法。讀過《鼠男》後,我對《所羅門之犬》的評價就變了。《鼠男》有著悲劇性的基調,乍看像是要一路奔向破滅結局,最後卻隨著謎團一一解開,露出一線曙光--在此要向各位道歉,從劇情簡介裏其實看不出哪裏強過先前的作品,但道尾秀介的才能在這部小說的形式與內容中似乎發揮得最好,造就出一百分的平衡效果。相較之下,差不多時期連載的《所羅門之犬》(注:《所羅門之犬》首度發表於《別冊文藝春秋》二〇〇七年一月號至九月號,但單行本同年八月即由文藝春秋出版:《鼠男》二〇〇七年首度發表在《GIALLO》雜志的夏季號與秋季號,二〇〇八年一月由光文社出版單行版。)雖然刻意加入喜劇色彩、也有個光明結局,沉重的部分終究較強烈,有那麽一丁點輕微的不協調。

也許對道尾秀介來說,還是從陰郁的想象出發,最能得心應手地發揮。

《鬼的足音》裏收錄的故事,多半是在差不多的時間帶發表(注:《盒中字》初次刊登時間較早(二〇〇六年十二月號的《野性時代》),其他各篇則是在二〇〇七年五月到二〇〇八年五月之間發表。產量這麽大,他那兩、三年有在吃飯睡覺嗎?),在我心目中也幾乎都拿下滿分-它們全帶有一種非常飽滿、感染力強大的陰郁。就像孟克的《吶喊》,我明知那種畫面很不健康、甚至令人恐懼,卻無法抵擋其莫大的吸引力,忍不住要盯著看。在我眼中,這本小書蘊涵的情緒沖擊度,足以匹敵頁數厚得多的長篇《向日葵不開的夏天》。

隱藏的絕望結局

在台灣讀者心目中,道尾秀介是推理作家,偶爾寫些帶有恐怖元素的推理小說;但在《鬼的足音》裏,兩者的主從地位恰好相反:這是帶有推理/懸疑趣味的恐怖短篇集。這部短篇集裏的恐怖,不是來自妖魔鬼怪或血漿殘肢,而是來自人內心深處的絕望--事情並非你原來想象的模樣,一切卻已無可挽回。這種恐怖,其實比得到恐怖懸疑小說大獎特別賞的《背之眼》更冷澈骨髓,也更有新意。在這些故事裏,“以關鍵新信息導出意外的結局”是必要的裝置,目的是讓恐怖與絕望滲透得更深。

以《鈴蟲》來說,起初像是常見的三角關系謀殺案:“我”為了被辜負的杏子殺死杏子的男友s,只有鈴蟲看見,所以“我”在幻覺中總覺得鈴蟲在傾訴著什麽。東窗事發的時候,“我”竟然心存感激--原來真兇是杏子,“我”刻意栽贓到自己頭上,沒想到竟能隱瞞十一年才被發現;“我”決定一個人頂罪到底。但是“我”真的毫無遺憾嗎?鈴蟲到底說了什麽?假如在比較普通的作品裏,鈴蟲的話語無非是代表冤魂索命吧。然而,《鈴蟲》的結尾,“我”在喧囂

蟲鳴裏回想起的是“孩提時代”,那樣瑣碎平淡的日常--永遠不能,永不再有。(在這裏偷引一兩句愛倫坡其實挺應景的。畢竟在《鬼的足音》的每篇故事裏,不祥的烏鴉都出現了。)

《野獸》裏自覺遭家人鄙視的少年,在一廂情願的沖動驅使下,著手追查四十三年前的滅門血案真相,理由只是“我覺得非知道不可”(你以為你是宇宙中心嗎?),最後竟然成功了,且在回家的火車上得到一個乍看非常光明的結論,“應該要重新來過……應該面對家人的,因為,或許還有救。不,總會有救的……,我自己的問題是多麽渺小啊”。故事若就此結束,那真是甜膩到令人不耐,人生豈有這麽簡單?但道尾補上關鍵的新線索:回家時,少年心知肚明,他所找到的“正確”結論已無價值。“沒地方讓我重新來過,沒家人讓我面對。”

這一天的追尋,只是鑄下大錯之後自欺欺人的逃避。

這結局殘酷到幾乎讓我對先前的不耐煩感到後悔。

中間兩篇的形式都比較傳統。《宵狐》帶有奇幻色彩,但勾勒出來的卻是成真的夢魘:青年懷著奸殺陌生女子的罪惡回憶,回到闊別二十年的故鄉小鎮,竟在同樣的時間地點,意外得到懲罰--本篇畫龍點睛的絕望一句如下:“無論如何,我殺死我的事實,都沒有改變。”《盒中字》發表時間最早,最像是傳統的推理小說,開頭還帶有幾分滑稽色彩,最後卻有個乍看很虛的怪談式結尾:“我”親手做掉四個人,唯一的後遺症居然只是不敢照鏡子?這麽一想,又讓人覺得全身發冷。這個“我”冷血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