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中字(第3/6頁)

“請你離開。”

我終於開口。

“請問?”

“你走。”

仿佛被我的語氣推了一把,青年連忙站起,雙手抓住卸下的收納庫想歸回原位。

“沒關系,快走。”

“噢,好。”

青年中途停手,拱著背步向玄關。他慌慌張張地穿鞋,邊回頭問:

“你、你會報警……”

“不會,你走。快走。”

青年從門口離開。

留有十字折痕的字條占據視野中心,我根本無法動彈。是他,聲音湧上腹部,但並未爬出喉嚨,只一次又一次地在我體內回響。是他,是他,是他。

兩年前的梅雨時節,連續下了好幾天雨的某個傍晚,我的高中同學S同時失去妻子與獨生女。事發當時,S在公司上班。那是椿發生在山邊國道的單獨事故,開車的妻子和前座的女兒,上半身都被隧道入口的混凝土壓扁,當場死亡。

從那時候起,S總共來過我這裏三次。

第一次是辦完他妻女的頭七後,一個星期天的傍晚。S突然來訪,令我有些措手不及。因為自高中畢業,我們之間便幾乎沒有足以稱為交流的交流。S是向別的朋友打聽到我家住址的。

“我很好奇立志成為作家的朋友過著怎樣的生活。”

當時,我尚未出書,一面兼差大樓清潔工,一面努力躋身作家之列,真的非常拚命。

S十分開朗。我猜他多半是怕被失去家人的悲傷吞沒,刻意裝出開朗的樣子,因此我不敢提車禍的事。S說想喝酒,我便到附近的酒行買發泡酒和燒酒回來。對飲時,S始終顯得很愉快,我卻極為注意話題的選擇,所以喝得不怎麽盡興。最後,S留宿了一夜。

S第二次出現在門口,恰巧與上次相隔一周。那是個下雨的午後,他沒撐傘,白襯衫、長褲和鞋子全濕透,滿臉胡子也沒刮,眼神明顯怪異。怎麽個怪異法我無法形容,總之不是平常的眼神。S腋下夾著的超市塑料袋內,放著四方形的東西。他問能否打擾一下,我只好讓他進屋。S在起居室一屁股坐下,隨即以臟手帕用力擦頭抹臉。他前後搖晃著上身倏然哼起歌,音量大得嚇人,仿佛忘記那是我家,而我就在旁邊。只見他不時無意識地抓抓腋下。

“哎,又來了。喂?”

忽然間,S從褲袋拿出手機,一臉不耐地貼在耳畔。

“哦,嗯。今天?這個嘛,可能會稍微晚一些。妳也曉得,部長很煩人。我知道。嗯?我知道啦。”

S把手機收進口袋,露出苦笑。

“女兒生日,老婆吵著要我早點回去。”

“這樣啊,原來如此。”

他的精神已失常。

S的手機沒響,屏幕也沒發光,不提別的,折叠接合的地方幾乎扯斷一半,突出好幾根細電線。很明顯地,那手機根本不能用。

S又拿起手帕使勁擦臉,大聲哼歌放屁。我只能盤坐著,手足無措地搓揉膝蓋凝望他。

“上次說不出口,其實我有東西想請你看看。”

S拿起他扔在地上的塑料袋,取出一個A4大小的牛皮紙袋。正面什麽都沒寫,背面則記有他的姓名和住址,紙袋裏裝著好幾百張稿紙。

“我學你嘗試創作,雖然是推理小說。”

S把那叠稿紙推過來。盡管提不起興致,我仍伸手接下。格子裏爬滿異常工整的文字。小小、小小的字,一個個活像裝在盒內,整整齊齊地排列。我仿佛能看見S帶著鴿子般的眼神,逐一填滿格子的模樣。我隨意瀏覽過第一頁,次頁起便讀得很慎重,然後大為驚異。

“以你的眼光判斷,怎麽樣?投稿出版社有沒有機會?我這個平常不讀書的人,自覺挺不錯的。”

S湊過來,吐息聲近在我耳邊。我沒應聲,全心讀著原稿,不知不覺連S在身旁也遺忘。不知經過多久,我一口氣把故事看到一半時,才總算想起他的存在,驀地擡起頭。

“我拿去給編輯瞧瞧,這點門路我還有。”

謊話很自然地脫口而出,沒想到我演技這麽好。我根本沒有門路,否則早就善加利用。

“倘若反應不錯,我再跟你聯絡。不過,勸你還是別抱太高的期望。”

我裝得面有難色,過意不去地看著S。見到我的態度,S像漏氣的球般緩緩吐氣,嚴重的口臭撲鼻而來。我們相對無言,不久,S說著“我老婆和女兒很啰嗦”便打道回府。

S離開後,我取過原稿聚精會神地重讀,愈讀愈詫異。好厲害,好驚人的才能。這部小說的主角是個上班族,由於妻兒在一場交通事故中喪命,他誓言向撞人逃逸的車主復仇。追查嫌犯的過程中,他與某社會巨惡交手,而招財貓處處以關鍵線索的形式出現,尚未下標題。

幾天後,我為這篇故事添上題目,以非常筆名的筆名投稿某出版社的新人獎。 那就是我的出道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