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回到南垓,泰凱特到河灘上來接我。他遞給我一張字條。字條被橫著疊了三次,從這疊法我就知道這是貝蒂留給我的。把字條給我後,泰凱特似乎一下子輕松了許多,仿佛在我離開的這個星期,他一直都站在水邊等我似的。責任二字在泰凱特心中占有很重的分量。不難想象,他若是進了查特豪斯公學,一定會是個踏實出色的優等生。他問過我很多問題。在基奧納部落,長輩們視知識為家族遺產,只傳給自己的後代。因此,他非常珍惜我傳授給他的知識。有一次,他所在的氏族與另一個氏族在“夜晚究竟是什麽”這個問題上發生了爭執,他便過來征求我的意見。我告訴他,我相信夜晚是由地球的自轉以及它圍繞太陽公轉而形成的。從那以後,他便害羞地用“只有我們倆知道的那件事”來指代這個問題。每當別人與我們交談時提到太陽或者月亮,他都會意味深長地朝我看上一眼。

我接過字條,看都沒看,便把它放進了口袋。這讓泰凱特很是失望。字條的邊角微微張開,看得出有人已經把它疊好又展開過許多次了。一想到泰凱特看見貝蒂那筆蘇格蘭蠅頭草書時一籌莫展的模樣,我就覺得好笑。

我問他有沒有別的消息。他告訴我,塔格瓦-內米的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很小的女娃,用椰子殼就能裝下。還有,有個賊深更半夜闖進泰凱特的叔叔家裏,偷走了三條項鏈和一只蝸牛殼。因為他往身上塗了棕櫚油,別人揪不住他,最後還是讓他跑掉了。尼安尼的兩個兒子都病了,尼安尼整夜整夜地祈求部落祖先的保佑,他們現在都好多了。我往我的屋子走去,泰凱特仍在說個不停。他說,我剛走的那天晚上,文浚-馬裏試圖鉆進他嫂子卡拉萬的蚊帳裏去,他媽媽發覺有動靜,便大喊起來,文浚-馬裏跑到屋裏那些瓶瓶罐罐後面想躲起來,結果被他媽媽逮了個正著。他被帶到舉行儀式的大廳,在那裏他為自己做了辯護。據他講,他曾看見卡拉萬送過一片檳榔葉給她妹妹的丈夫,所以他只是想在哥哥外出的時候幫著檢查一下卡拉萬有沒有勾搭野漢子。他還說,卡拉萬的陰戶太寬了,根本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他這話一出口,在屋外樓梯下旁聽的女人們就都嚷開了。文浚-馬裏抄起他的長矛,狠狠往下一紮,把地板都紮穿了,還弄傷了他媽媽的耳朵。會議因此中斷。後來,文浚-馬裏的父親也來了,他和卡拉萬的父親為當年卡拉萬過門時索取了一份價值不菲的彩禮的舊事又吵了起來。而卡拉萬的父親則提醒他說,在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有一次卡拉萬的父親曾幫他幹掉過一個敵人,可文浚-馬裏的父親卻把功勞和榮譽都記在了自己名下。他指著文浚-馬裏父親手中的酸橙樹棍上綁著的那些流蘇質問他,那上面記錄的殺人數目中有沒有一個真的是他自己殺的。眼看場面就要失控,這時泰凱特的父親喊了一嗓子,說卡拉萬肚裏的孩子是他們兩家共同的骨肉,他們不該自相殘殺。泰凱特說,後來大家互贈了檳榔,各自回家睡覺了。

要是在幾個月前,我一定會為錯過了這些而叫苦不叠,還會馬上一五一十地把它們全部記錄下來。可現在,我卻是左耳進右耳出,完全無動於衷。他喘了口氣,還打算接著說,我卻伸出手指,朝地上指了指。這是媽媽們讓孩子安靜的手勢。我對他說,剩下的以後再講吧,我累了。泰凱特臉上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失望,他故意在屋裏磨蹭了一陣才走,似乎想讓我明白他的失望。

泰凱特一定會喜歡內爾那種人。因為她會像親人一樣對待他,會孜孜不倦地教他,就像一位朋友般的學長。他們會花很多時間在一起,內爾會讓他一一核實村裏的每個人都是從誰的陰戶裏生出來的,而對於他幫她搜羅來的那些旁枝末節,她也會聽得津津有味。

屋裏只剩下我自己了。我生起火,燒了一鍋水,把茶泡好,這才坐了下來。我打開貝蒂給我的字條。

終於回到船上了。拉包爾22太瘋狂了。想你。你現在在哪兒?問誰誰都不知道。你沒出事吧?來找我吧,親愛的。

這要是在四個月前,我會立刻開著船重新上路,徑直去找她的船。我往茶上吹了口氣。我當然得去。這我知道,可這次去卻是出於別的原因。貝蒂應該能感覺到。我知道這種事該如何收場,什麽都不用說,大家心裏都明白。

明天一早就出發。喝完茶,我拉開行李袋的拉鏈。萬吉已經幫我把衣服洗好,襯衣也疊得整整齊齊,就像商店裏貨架上擺的一樣。一方面,我很看不慣內爾和芬支使部落裏的土著幹這幹那的派頭,他們像一家公司一樣闖進來,把當地人變成他們的雇員,原來的權力平衡和財富歸屬都遭到了破壞,這最終也會影響他們的考察結果;另一方面,我也能看出他們這麽做所產生的效率,因為你不用自己做飯、洗碗,不用自己洗衣服,這得省下多少時間啊。而在過去的兩年裏,這些事我一直親力親為。昨天晚上,我們仨一起擠在他們那間工作室裏,忙著把我們的筆記打出來。萬吉為我們送來了水,打獵的男孩給我們逮回兩只鴿子,拜尼把它們弄熟了,還澆上了酸橙汁。那汁太辣了,她吃完後臉頰兩邊都變得紅撲撲的。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兩只手緊緊攥在一起,不然,我一定會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