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三月三日

今天,班克森回去了。所以,這次來我們這兒,他總共只有兩天沒生病。我們帶他去另外幾個塔姆村落看了看,其實都是他開他的船帶著我們在河汊裏鉆進鉆出,那靈巧勁兒把正在河裏打魚的女人們都看呆了。在那幾個村子裏,我們收獲頗豐。那裏很多人都聽得懂班克森的基奧納語。他試圖采用我們人種學的研究方法,可畢竟尚嫌生疏。他會讓你覺得,在酒吧裏借個火對他來說都是件難事。但他是個出色的理論家。我們反復討論了許多次。有些話題,如果

只是我和芬兩個人討論的話,最後一定會鬧得不歡而散,可現在因為他也在,就變得富有成效。有他在旁邊,芬整個人都變得更加通情達理,也許我也一樣。我談了我對塔姆人(他們的女人)的權力是如何積累起來的分析,班克森表示贊同。就這一話題,我們三個人一起進行了進一步的有效討論。芬生來就有極強的占有欲,對此班克森也感覺到了,根本無須我開口提醒。比方說,昨天晚上我們一起討論了在西方社會中性別所扮演的不同角色。班克森和我心有靈犀,我們的觀點也很相似,照這樣談下去,我都不敢想象我們的談話最終會深入到什麽程度。這時,班克森恰到好處地把話題轉向芬的鬥布部落。他對討論的方向把握得遊刃有余,仿佛我事先給了他一個用竹子和貝殼做的討論導航儀,而他只是在依指示而行。

昨天晚上,他非讓我們倆陪他一起到屋外散步。天上的月亮幾乎是滿月,地上的一切都沐浴在銀輝之中。天際的繁星令人眩暈,它們似乎在飛快地旋轉,在往下掉;連在夜色中飛舞的蟲子看上去都仿佛一塊塊隕石,正從夜空中落下來。還有幾個人也出來跟我們一起在路上走了一會兒。可當我們轉了個彎,開始往嶺上爬時,他們小聲提醒我們要當心,然後便掉頭回去了。基拉基拉部落的人不怕黑夜,而阿納帕、孟般亞和塔姆部落的人都對叢林中的妖魔心存顧忌,他們認為,一有機會,那些妖魔就會把你的靈魂偷走。班克森拾來幾根已腐爛的樹枝,那上面長著一層被他稱作hiri的玩意兒。其實就是些菌類,表面會發出微弱的熒光,我們爬山的時候可以拿

來照明。芬和班克森展開了一場男人間的小小的登山比賽。我們越爬越高,直到看見一個幾乎呈完美圓形的小湖,那輪明月正好映在湖心。芬和班克森馬上跳進湖去。我不想讓班克森知道我不會遊泳,他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很驚訝,而且會馬上開始教我。而在芬看來,那無疑是對他的一種批評和威脅。所以,我也跑到水淺的地方撲騰起來。我們一邊看星星,一邊談論死亡,我們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死去的人的名字都說出來,然後用那些名字編了一首歌。

班克森把他了解到的關於基奧納部落從前是如何襲擊其他部落的情況都告訴了我們。他說,在戰鬥結束之際,殺死敵人的人都會站在自己的船上,一邊把手中敵人的頭拎起來,一邊說:“我要去跳我美麗的舞蹈,參加我美麗的儀式了。把他的名字叫出來。”然後,岸上那些被征服的人就會大聲喊出那位死者的名字,而基奧納人則會在喊聲中離開。“去吧。去跳你美麗的舞蹈,參加你美麗的儀式吧。”班克森說。有一次,他試圖向泰凱特解釋那場讓一千八百萬人喪命的戰爭,因為光是死亡人數之巨就已讓後者無法理解,更何況這還只是一場沖突中死去的人數。班克森說,在比利時,他們始終未能找到他兄弟的全屍,相比之下,隔幾個月殺一個人,殺完把死者的頭舉起來,讓所有人瞻仰一番,高聲念出他的名字,完了再凱旋回家,美美地吃上一頓,這難道不比一次就把上百萬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屠殺殆盡要文明得多嗎?當時我們都在水裏靜靜地站著,我真想過去好好抱抱他。

雖然我們仨之間的情形頗為微妙,可有班克森在,畢竟多了一份和諧。壓在天平一邊的是芬,他待人苛刻,固執己見,另一邊則是性格更為溫和、容易遷就對方的我和班克森,兩邊正好平衡。對個人來說,找到自己天性中的和諧和平衡是很重要的。或許,對文明來說也是如此,只有那種能讓生活在其中的所有人都和諧相處的文明才會繁榮興旺。有時,我禁不住想把我這個不成熟的理論運用到我的工作中去。我不知道。我太累了,無法再往深了想。也許,我們倆都有一點兒愛上了這個叫安德魯·班克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