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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去統計嬰兒數目去了。她覺得我護理的活幹得不錯,升我當護士長了。”

他又在給我刮胡子。

“你像個熊。”他說。其實他身上的毛比我多多了。

他滿身都是香煙和威士忌的味道,這也是劍橋和青春特有的味道。我並不需要刮胡子,也不想刮,可我還是在他雙手和鼻息的氣味中勉強呼吸著。他拿來幹毛巾幫我把臉擦幹凈。

“你這兒有三個斑,你嘴唇下面。”他喝醉了,醉得很厲害,我暗自慶幸我的臉沒被他割破。他俯下身來摸那幾塊雀斑,越俯越低,直到他的嘴挨上我的嘴才作罷。我只得伸出手抵在他胸前,他才彈了回去。他用手擦了擦嘴唇,仿佛剛才的接觸是我主動的。

內爾拿著一本《八月之光》邊看邊念。那是一位朋友幾個月前給她寄來的。芬挨著我在床上躺著。坐在椅子上的內爾念得活靈活現,頗有些美國電影中女演員念對白時那副自命不凡的架勢。她不是很自然,聲音很大,和她平常說話的樣子不大一樣。

她剛念完第一句,我和芬便對視了一眼。他做了個鬼臉,把我給逗笑了。她看到我咧嘴了。

“怎麽啦?”她說。

“沒怎麽。”我說,“這書不錯。”

“是嗎,真的?”

“這是美國人幼稚而充滿偏見的胡說。”芬說,“但接著念吧。”

即使我就在身邊,他也絲毫不拘束,我不禁懷疑剛才那一吻是不是我的幻覺。這時,內爾的朗讀已停下來,她也爬上了床。我們仨就這麽擠在一起,一邊瞅著蚊帳外面在想方設法往裏爬的蟲子,一邊談論著那本書,談論著西方人的故事,與這裏人們所講的那些故事進行比較。內爾說,她在所羅門群島的時候,部落裏的人總給她講豬人造人和巨型陰莖的神話,她都聽膩了,於是她就給他們講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

“我講得還挺仔細,包括陽台上和刺殺那幾場戲,當然,我把故事的背景說成是,在一個和他們非常相似的村莊裏,有兩個相互敵對的小部族,還有一位巫醫,而不是原書中說的修道士,大抵就是這樣。這本來就是一個發生在部族之間的故事,所以讓他們聽懂也不是很困難。”她側著身子,我也是,而且臉朝著她,芬則在我們倆中間仰面躺著,所以我只能瞧見她半邊臉。“最後我花了一個多鐘頭才講完,用的還是他們那種討厭的語言,每個字都有六個音節。最後,朱麗葉死了,你知道那些基拉基拉人是什麽反應嗎?他們都笑了,笑得停不下來,因為他們覺得那是他們聽過的最滑稽的笑話。”

“也許還真是。”芬說,“我寧願聽豬人神話,也不願讀那樣的垃圾故事。”

“我覺得那是因為他們聽懂了其中的諷刺。”我說。

“哦,你真逗。”

內爾沒理他,接著說:“有意思的是,聽諷刺的故事他們從來都不會覺得悲傷,聽喜劇反而會。”

“因為死亡對他們來說並不像對我們一樣是一件悲慘的事。”我說。

“但他們也哀悼死者。”

“他們也會難過,甚至很難過。但對他們來說,死不是什麽悲劇。”

“沒錯,肯定不是。因為他們覺得,他們的祖先已經把一切都替他們安排好了。他們從來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只有當你覺得事情出了錯的時候,你才會覺得悲慘,不是嗎?”

“和他們比起來,我們就是一幫少見多怪的大娃娃。”我說。

她笑了。

“嗯,有個娃娃要尿尿了。”芬站起身,下樓去了。

“請使用廁所,芬。”內爾喊了一嗓子。

湍急的尿流已經砸在了地上。他離開房子肯定還不到半米遠。

“這泡尿還得撒一會兒呢。”她說。

的確。我們就這樣面對面地待在床上。

“接下來他還會——”

芬放了個響屁。

“來這個。”

“Togate.”芬在外面輕輕說了一句。在塔姆語裏,這是道歉的意思。

我們都笑了。我腦子很清醒。我倆的手只隔著幾厘米遠,都擱在芬剛才躺過、尚有些余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