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11頁)

聽話聽音,看人看樣。海塞斯是委員長請來的菩薩,杜先生也不得不敬他三分。這日午後,杜先生在一號院他的私人辦公室裏接見了海塞斯,贈國禮鄭板橋的畫和成都蜀錦各一幅。同時參加接見的人有陸所長和海塞斯的助手閻小夏,後者是海塞斯十年前的學生,學成歸國後一直在廣東嶺南大學任教。此次海塞斯點名要招他做助手,遂特招入黑室,屬於特事特辦。一個月後海塞斯後悔了,因為他發現十年前令他賞識不已的學生,如今已淪為庸碌之輩,小心眼,勢利眼,狗眼(看人低),紅眼(病)……身上平添了好多的“眼”,就是沒有了十年前那種一針見血的眼力,和一個破譯師必備的看雲識霧的法眼。時勢造英雄,時勢也毀人。閻小夏回國,被貧窮和混亂以及嶺南濃濃的世俗煙火氣毀了。像一塊鮮肉被煙火熏腌了,可以日曬雨淋,可以與蚊蠅為伍,貌似強大了,經久耐放了,實際上失去了本身獨特的魅力和活力。

海塞斯收下禮物,沒有向杜先生道謝,反而得寸進尺,要求更多的東西。“首座必須要給我配備一部測定電台方位的測向儀,兩名演算師。為了配合教學,我需要有足夠數量的密碼學書籍、有關的字典和境內外各種報紙,還要有各種地圖。地圖的種類越多就越有利於教學,以便熟悉山脈、河流和城鎮的名稱。還有,有關每日戰況簡報必須要及時發給我們。另外,我還要了解日軍和中國軍隊裏軍、師團兩級的番號以及它們指揮官的名字。”

陸所長在筆記本上記下他的要求,保證回去一一落實。

“還需要什麽?”杜先生問海塞斯。

“我希望您從武漢前線司令部裏給我派一個人來,這個人的任務是,不斷地給我在作戰地圖上標繪新的戰況。”

杜先生看看陸所長,後者連忙答應:“好的,我會去落實的。”

海塞斯這才躬身向杜先生道謝。杜先生上前親熱地拍拍他肩膀,主動說:“也許我還應該給你配一輛汽車和司機。”

海塞斯笑道:“這需要找您嗎?我覺得這個問題陸所長應該就可以解決。”

陸所長本來也許是解決不了的,但現在可以解決了,因為杜先生隆重地接見了海塞斯。這猶如劉備給趙雲牽馬出征,牽馬是假,放話是真。中國古老的王權術,上至權貴大臣,下到黎民百姓,都懂。淺顯易懂。越是私密的接見,將越是廣為人知,而且越是被賦予象征和特權。

果然,當天下午,一輛墨綠色的美式吉普車開進了五號院,停在了破譯處樓下。汽車引擎的噪聲把正在午睡的海塞斯吵醒,他從窗戶裏探出頭,看見一群人正圍著汽車唧唧喳喳。其中一個胸脯飽滿的姑娘對著後視鏡在照鏡子——是蔣微,後視鏡把她的面容變形了,變胖了,她似乎很生氣,在朝鏡子伸舌頭,做鬼臉。海塞斯看著笑了,心裏不無幽默地想,我應該跟杜先生再要一個中國姑娘才對。他似乎相信只要他提出來,杜先生一定會答應,把某個中國姑娘就像這輛美國吉普一樣,送到他樓下。

哈,這是美國人的天真了,後來的事實證明,這是不可能的。不論是杜先生還是陸所長,不論是出於工作考慮,還是道德壓力,他們都嚴禁海塞斯“在窩邊吃草”,更嚴禁他去外面采摘“路邊野花”。

然而,再後來的事實又證明,令人發指地證明:這是極其錯誤又錯誤的,錯誤的程度相當於毀了半個黑室。

海塞斯憑窗窺探樓下之時,陸所長已經咚咚地上樓,來送車鑰匙。之前陸所長曾多次來過樓上,但哪一次都沒有現在這樣讓他心裏踏實。這樓上以前一直空空如也,這兒空,相當於整個院子都是空的。樓下報庫裏的電報已堆積如山,偵聽處還在以每天近百份流量的增速,源源不斷地送來。每一份電報裏都可能藏有上好的戰機、勝利、陣地、鮮花、掌聲、榮譽、升遷……但沒有破譯師一切都無從談起。一切都是廢紙,是嘲笑,是恥辱,是夢想。連日來,陸所長做的夢都是同一內容:樓上有主了!

如今,夢想終於成真,陸所長從自己上樓的咚咚聲中,仿佛看見了前線將士像古人一樣在作戰,戰鼓敲得地動山搖,萬馬奔騰,刀光劍影,殺聲震天……但是,陸所長請海塞斯破譯的第一份密電,顯然不是為了前線將士。他在把車鑰匙交給海塞斯的同時,遞給海塞斯一封信,笑道:“在你正式破譯敵人密電前,先請幫我看看這個,這也是一份‘密電’。”

海塞斯打開信,粗粗一看,見是一封書信,問:“這是一封私人信件?”

看陸所長點頭,海塞斯生氣地把信還給他,說了句英語。後者一時沒聽懂,但可以想見是一句指責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