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教授叫讓·海塞斯,聽名字,好像是個法裔,但看上去,很像美國人。大塊頭,大臉盤,大胡子;胡子又濃又密,沿著寬下巴和兩個腮幫子瘋長,亂七八糟,雜亂無章。那年代的美國,硬漢作家海明威的形象並不比總統羅斯福讓人陌生,剛從美國回來的陳家鵠初見海塞斯,以為是見到海明威了。事後他對幾個人說:兩人的外貌,驚人的相似。

這是陳家鵠上山一周後的事,酷暑正當頭,武漢日漸告急,重慶的上空頻繁地響起或正確或錯誤的空襲警報聲。海塞斯上山途中,正好遇到空襲警報,耽誤了半個小時(敵機沒來,是誤報),其間他和陪同他上山的陸所長在臨時藏身的山崖下玩了幾圈紙牌,陸所長輸掉了隨身帶的所有鈔票和子彈。海塞斯用贏來的子彈打了一路的山雞野兔,居然還獵獲了一只山雞。

所以也可以說,海塞斯是和一只半死的山雞一道來赴任的。

踏著上課的鐘聲,海塞斯不慌不忙地走進教室,卻一言不發,自顧自在講台上坐下來,且點上一支煙,旁若無人地抽著,用他那犀利、陰鷙的目光冷冷地罩著台下的學員。教室裏鴉雀無聲,所有的學員都正襟危坐,氣氛凝固如冰凍。但在學員與海塞斯之間,似乎又飛奔著一團熾烈的氣流,呼呼地從海塞斯的嘴裏吐出,灌入每個學員心裏,然後反彈於教室的每個角落。這是一場無形的較量,學員們誰也不敢懈怠,生怕一不留神便會被氣流烤焦,化成灰燼。

海塞斯就是以這種奇特的方式,沉默的方式,開始上課。沉默中,他閃爍在煙霧後面的兩道目光,變得更為犀利、陰鷙,透露出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剛開始,陳家鵠也是和大家一樣,很認真又小心翼翼地在乎著海塞斯的一舉一動、一個眼神、一縷煙霧。但後來不知怎麽的,他放棄了這種小心和在乎,拔出筆,埋頭在筆記本上胡亂抹畫起來。

在眾人的屏息斂聲中,他那隨意的舉動顯得十分紮眼。

連續燒完兩支煙,海塞斯摁滅煙頭,默默地走下講台,走到陳家鵠身旁,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陳家鵠。”陳家鵠擡起頭,鎮定地說。

“你想聽聽我對你的評價嗎?”

“想。”

“你將來不是你們這些同學當中最優秀的,”海塞斯豎起大拇指,又伸出小指頭,“就是最差的。”

陳家鵠略略驚訝地望著海塞斯,還想聽他說下去,不料他卻轉身走到了講台上,在黑板上飛快地寫下自己的英文名字。“這是我的名字,讓·海塞斯。”海塞斯昂著頭,很驕傲地說。隨後,他又請大家如法炮制,都上台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陳家鵠起身準備上來時,海塞斯攔住他,對他笑笑,“不必了,我已經知道了,你叫陳家鵠。”隨後順手舉起粉筆,問大家,“請問這是什麽?”

沒人回答。

海塞斯指著坐在第一排的趙子剛:“你,告訴我,這是什麽?”

趙子剛大聲說:“教授,這是粉筆,白色的粉筆。”

海塞斯點頭:“對,這是粉筆,白色,中國生產。在我正式講課之前,它就是一支粉筆,材料是石灰粉和黏性材料炭膠水,你,林容容,漂亮的小姐,頭發是黑色的,皮膚白皙,如同白玉,與我有天壤之別。你,OK,趙子剛,男,三十五歲左右。你們,人人都一樣,都有屬於自己的名字和固定的屬性。但是,我必須要強調,這是在我正式開課之前,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常人的世界,現實的世界。現在……”

海塞斯看看表,報出一個精確的時間,“從現在開始,我的身份是教你們破譯密碼的老師。這意味著什麽?我們已經告別現實世界,走進了一個神奇的變態世界、密碼世界!到了這個世界,它——一支粉筆肯定不是一支粉筆,我——海塞斯肯定不是海塞斯,你——林容容肯定不是林容容,你——陳家鵠肯定也不是陳家鵠。包括我們眼前的這一切,黑板肯定不是黑板,桌子肯定不是桌子,窗戶肯定不是窗戶,包括外面的樹木肯定不是樹木,房子肯定不是房子,圍墻肯定不是圍墻,森林肯定不是森林,山谷肯定不是山谷,天空肯定不是天空,老鷹肯定不是老鷹。總之,所有的一切,在變態的密碼世界裏,都脫離了它原有的關系和屬性……”

海塞斯就這樣跟學員們見了第一面,上了第一課。他的聲音和他所講的“密碼知識”,像一股巨大的氣流,拔地而起,把學員們的身體托離了地面,在空中暈暈乎乎地飄蕩……他奇特的授課方式讓人沒齒不忘。他就是國民政府花重金從美國挖來的大破譯家。他是黑室遭重創後迎來的第一位主人,同時也在山上兼任教員,每周來授兩次課。有了他,黑室又長了翅膀,而且翅膀將越來越硬,因為後繼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