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重慶。

霧都。

霧是重慶的魂靈。每天早晨,旭日晨曦降臨,嘉陵江上的霧氣也隨之蘇醒,隨風起舞,白茫茫,晃悠悠,像一匹遮天蔽日的巨大白紗布,從河坎下漫起,漫向坡坡坎坎,漫向大街小巷,甚至還漫到屋頂,漫上樹梢,漫進居民家的庭院和窗戶,最後將整座城市和所有的人嚴嚴實實地掩起來,裹在一起。霧氣中夾雜著一種生石灰的味道,還有濃厚的魚腥味,再加上居民家潲缸裏的怪味和陰溝裏的腐臭味。因為霧,這些混雜的氣味被久久地滯留,深深地嵌在絲絲縫縫裏。旭日東升,晨光乍現,空氣清新,小鳥啁啾,悠然見南山。一日之計在於晨。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這些形容早晨美好的詞句,對重慶來說猶如夢囈。拂曉時分,黎明時光,你若佇立在重慶闃無一人的街角、巷口,漁火零星的岸邊、碼頭,含混不清的黏滯的光線、氣味,甚至氣溫、潮氣,都會使你的身體沉重、厭倦。

重慶的早晨猶如貧窮的街道一樣,令人絕望。

陳家鵠就是在這樣一個早晨,被陸所長和老孫從家裏接走的。這是他到重慶後的第十三天,恰好又是星期五。這兩個數字讓惠子事後連續多日夜不能寐,她眼前頻繁、擁擠地浮現出教堂的穹頂,受難的耶穌,慈祥的聖母瑪麗亞,還有那個面容不清的猶大。這兩個數字連接著出賣、背叛、苦難、犧牲。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和陳家鵠的終身是在教堂定下的。

去教堂履行婚禮,倒不是因為信仰的原因,而是由於條件限制,不得以為之,有點土法上馬的意思。客居異鄉,舉目少親,時間倉促,如何讓婚禮辦得既簡單有效又莊重神聖,教堂不失是個好地方。那裏有擅長此道的牧師,有配套的程序,有天真燦爛的笑顏和優美唱詩的童音。最後,他們甚至欺騙了牧師才贏得了一場像模像樣的婚禮。臨行前的晚上,飽嘗離別之傷的陳家鵠安慰惠子,他們投機取巧、貪圖方便的行為只會觸怒基督及其教徒,因此他們其實是遠離了基督,而不是接近,更不是接受,所以那些古老而神聖的教義和規矩對他們不會產生效力的。

無心因而無效。

惠子當時是聽進去了,才沒有極力勸阻。但事後她又被後悔糾纏,她憂郁地想,丈夫並不是去參加什麽比賽,或者某個時間特定的活動,不能改變行期。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完全可以借故拖延一天,甚至拖兩天,拖過一個周末。她是想到了的,可就是開不了口。她不是個善於開口的人,她性情內向、溫和、柔軟,更善於默默地忍讓。在黎明的黑暗中,她眼看丈夫乘坐的車子消失在迷霧中時,她終於忍不住,流下了滾燙的熱淚,熱度足以灼傷她的眼睛。

小車出小巷,穿大街,過馬路,左彎右拐,爬坡下坎,徑直向郊外駛去,向一片茫茫的大霧深處駛去。直到太陽初升,濃霧漸散,陳家鵠才發現,他們的車子已經行駛在一條坎坷不平、曲裏拐彎的山徑小道上。還是盛夏時節,山道兩旁樹木蔥蘢,花草繁盛,但車窗外了無人跡:看不見一座民房,不見一縷煙火。而且越往裏走,越是空寂、荒蕪、野僻,甚至有些野草都肆意蔓延到了路上,並且生機勃勃。

太荒蠻了!

陳家鵠不由得從車窗外收回目光,扭頭問陸所長:“要去哪裏啊?”

陸所長和藹地笑笑,道:“我們有約在先,不該問的不能問,你問了輕則失約,重則就是犯規。幹我們這行的,要學會多看,多想,少說。”然後友好地拍拍陳家鵠,安慰似的說,“沒事,你會習慣的。”

陳家鵠哼一聲,不屑地說:“還是不要習慣的好。別忘了,你們對我也有約定。”

“忘不了。”陸從駿的目光移向窗外,淡淡地說,“我們必須絕對信任你的妻子,她雖然是日本人,其實比很多中國人還愛我們國家。”

“還有——”

“還有什麽?”

“杜先生不是說,如果通過培訓證明我確實不行,你就放我走。”

陸所長哈哈大笑,“你怎麽可能不行?如果你都不行了,那還有誰行?”

陳家鵠瞪他一眼,“強盜邏輯。”

陸所長收回目光,看著他,“不是我不講理,而是我太了解你,你不可能不行的,所以你不要打小算盤算計我。你是個漢子,男子漢大丈夫,不要搞陰謀詭計,那要掉你身價的。我也不是那些臭官僚,可以隨便被暗算的。”

陳家鵠避開他的目光,悶悶地說:“我曾發過誓這輩子幹什麽都行,就是不幹這個——破譯密碼。”

陸所長笑道:“你這話我已深有領教,不用再重復了。最近我調了那麽多人,加起來都沒有你這麽復雜、啰唆。”頓了頓,又說,“這就是命運的無常,我們的命運都不是自己掌握得了的。不瞞你說,當初我也是不想幹這個的,可還是一幹就是十幾年,而且接下來還要幹,幹,幹完一輩子。在我身邊,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只有死亡才能讓我結束這個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