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12頁)

杜先生顯然也看見了陳家鵠那副疲疲沓沓的模樣,但沒有生氣,只是淡淡一笑,說:“你們懂規矩我很高興,不懂也無妨,只要將來能給我破譯密碼,就是躺著見我,我也不生氣。”學員們都不覺地順著杜先生的目光,扭頭去看陳家鵠。

陳家鵠依然無動於衷,耷拉著眼皮,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這是一個他不熟悉的世界,從一個普通的人轉變成一個特殊的人,這是一條漫長的路,他才剛起步。甚至,在他心裏,根本不屑於起步。這個世界他不僅僅是不熟悉,更叫人憂愁的是不願接受。

陳家鵠一走,天堂巷明裏暗裏都冷清了許多,老錢撤走了,小周也不經常來了。小周沒有退掉房子,是因為還有惠子。事實上,沒有人會因為陳家鵠的保證或是對陳家鵠的保證,完全相信惠子的清白和良心。她內心有沒有汙點,身後到底有沒有長尾巴,這還是個謎,需要時間和事實來驗證。因此,陸所長對小周的吩咐是:沒事還是給我盯著點。

就是說,有事可以放開她,沒事還是要看著。

這個寬嚴有度的“新政”似乎透露出一點“信任”——對惠子。其實,信任談不上,但是擔憂已經大可不必。在陸所長看來,即使惠子長尾巴,窩藏蛇蠍心腸,暫時已經奈何不了陳家鵠了,因為她不知道後者置身何處。鳥兒飛走了,雖然近在眼前,但去向不明,如泥牛入海,消失無影。風趣地說,陸所長已經給惠子制造了一部密碼:愛人身在何方?

家鵠,你在哪裏?

這是惠子畢生都沒有破掉的“密碼”。

家鵠,你在哪裏?家鵠,你在哪裏?家鵠,你在哪裏?家鵠,你在哪裏?家鵠,你在哪裏?家鵠,你在哪裏……這是惠子以後天天念叨的一句話。有一天晚上,這句話被惠子抄寫了一夜,寫滿了一本筆記本,寫得手指頭滴血,滾滾熱淚濕透衣襟,眼睛都快瞎了。如果說開始這僅僅是一句代表思念的話,那麽後來這實在是一句惡毒的咒語,每念叨一遍,惠子的生命之息就要少一口,短一截。這是一部置人於死地的“密碼”,正如世上其他的密碼一樣,令人室息,令人絕望,令人生不如死。每一天,每一夜,絕望吞噬著他們——破譯密碼者,他們天天徒勞地期待,入夢之前的象征和遺忘的浩渺。

太陽西沉,泥土色的雲使天空顯得粗俗。

開飯了!

開飯了!

大哥,吃飯了!

嫂子,下樓了!

家燕像只喜鵲一樣喳喳叫,把全家人都邀到了飯桌上。盡管餐桌上少了陳家鵠,但惠子發現,每一個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可以不誇張地說,陳家鵠走比他回來那一天還讓全家人高興。唯有惠子,悶悶不樂。不只是孤獨,不只是思夫之情,還有其他,其他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惱和郁悶。譬如,杜先生來訪那天,最後把他們一家人都叫走了,唯獨沒讓她去。她把著門框站在門口,望著他們的身影在小巷裏漸行漸遠,她突然有了一種“獨在異鄉為異客”的生分和苦澀。他們被叫去幹什麽?她根本不知道,陳家鵠回家後也不給她說,只是兩眼發直地躺在床上,一副身心交瘁的模樣。晚上,她想跟他親熱,可她的纖纖之手在他身上遊弋了許久,從他的胸膛滑到他的小腹,又從小腹滑到私處,他竟然沒有絲毫反應,竟然幽幽地嘆出一口長氣,把她的手拿開了。他們相愛多年,這是陳家鵠第一次排斥她的身體。

昨天晚上,陳家鵠幾乎一夜都未睡著,老是在惠子身旁翻來覆去的,還暗暗地嘆氣。直到天快亮的時候,陳家鵠才突然趴到了她身上,緊緊地壓著她,抱住她,把臉頰深深地埋進了她的頸窩裏。“怎麽啦?”惠子撫摸著他的脊梁問。陳家鵠將她抱得更緊了,用臉頰蹭擦著她的頸窩,在她耳邊淒聲說:“我……我要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看你。”惠子驚愕不已,摟著他問:“你要去哪兒?”陳家鵠聲音啞啞地說:“去為政府工作。”惠子這才放下心來,捧起他的臉輕輕地吻著,溫柔地說:“去為政府工作好呀,你回來,不就是要為你的國家效力嗎?”

陳家鵠忿忿地說:“那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惠子問他是什麽工作,他默然不語,甚至不敢正視惠子,眼睛和嘴巴都什麽也不說。“離家遠麽?”黑暗中惠子的聲音打著顫。也許是出於同情,也許是由於憋著氣,他長嘆一口氣說:“我不知道,也許近在眼前,也許遠在天邊。”

這種答復比沉默還折磨人,惠子不禁陷入了沉思,她問自己:既是去為政府工作,怎麽連地方遠近都不知道?這究竟是個什麽工作呀?丈夫就在身邊,可感覺已經走掉了。她感到一種盲目的恐懼、擔憂。今天一大早,陸所長和老孫來接陳家鵠時,陳家鵠不準她下樓去送,他在房間裏緊緊地抱著她,久久不願離去。老孫在下面催了又催,他才磨磨蹭蹭地下樓,跟著他們出發。他知道,惠子一定在窗戶裏目送他,等著他回頭作最後的一別。可他就是不回頭。不!像個絕情的丈夫,又像個倔強的受傷的孩子,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堅定不移地離去,但足印裏卻透露出一份怨氣和苦痛,令惠子忍不住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