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黎明的天光照亮太平洋綠黑的海面時,一只灰色的海鷗停落在傑克遜總統號郵輪的甲板上,然後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第六十只、第七十只、第八十只、第九十只……第九百只、第一千只、第一千零一只……海鷗像蝗蟲一樣撲來,意味著附近有無人島嶼,也意味著今天的天氣不錯。

天氣果然不錯,黎明的天光逐漸變成了清新的陽光。連日來,太平洋上淫雨不絕,憋悶多日的旅客紛紛走出船艙,像海鷗一樣會聚甲板,把海鷗驅得四散。一時間,海鷗的啼叫聲盤旋在空中,遮天蔽日,久久不散,仿如天空被擠爆了似的。

但終歸是散了,只有很小一部分,在空中盤旋一陣後又返回來,停落在船上。有的停在旗杆上,有的停在天線架上,有的停在瞭望台上,更多的停在人眼看不見的地方:艙頂、舷壁,或者某個角落,某根繩線上。

早餐時間到了,粗獷的汽笛聲照例拉響,把停落在四處的海鷗驚得直插空中,淒淒而啼。它們很快在空中聚集在一起,互相安定,組成了不規則的隊形,振翅而飛,飛啊飛,把站在甲板上觀光的旅客的目光都吸了去。

其實也沒什麽好看的,一群海上最普通的鳥而已,亂雜雜的一片,像漂在海面上的一大攤油汙。因為沒什麽好看的,看的人看一會兒也就不看了,只有一個人,戴一頂米色鴨舌帽,二十七八歲,面相英俊,他似乎沒見過海鷗,久久地凝望著,目光很靜,像發現了什麽。他有一個同伴,是一位打扮入時的漂亮小姐,挽著他的手,用他凝望海鷗一樣的目光,凝望著他的臉,親愛,貪婪,有如睡了一覺,一夜沒看他了,要把它補回來似的。

小姐手上握著一只懷表,功能已經調至秒表,長長的秒針正在緊張地嚓嚓嚓地走著,有點時不待人的感覺。小姐偶爾看看秒針,拇指按在按鈕上,似乎準備隨時按下去。

隨著青年喊一聲“停”,小姐馬上按下按鈕。

青年問:“多少秒?”

小姐答:“十六秒。”

青年說:“沒有上次快。”

小姐問:“這次是多少只?”

青年答:“三百七十一。”

小姐默默算了一下,笑道:“差不多。”

青年脫口而出:“慢了零點四一秒。”

海鷗在天上飛,飛呀飛,天高任它飛,不成規則,不解人意,不聽召喚。倘若只有三十七只,要數出來也許不難。但放大十倍,就難了,幾乎不可能。因為必須要在短時間內數出來,否則隊形要發生變化,隊形一變化,陣容就亂了,前功盡棄。如是這般,你便成了希臘那個推巨石上山的可憐的西西弗斯了,永遠要從頭開始,無休無止。三百七十一只海鷗,即便畫在紙上,固定不動,要用十六秒數出來都是困難的。這個速度相當於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看書,還要只字不漏,目力絕非常人所有。何況現在這些海鷗正以倉皇而逃的速度振翅飛翔,其難度可想而知。

不可思議!

但問題似乎不在這裏。問題是這件事情本身就是奇怪的。誰會去數天上的海鷗?而他已經數了一路了,從大西洋數到太平洋,從天上數到地上,從室內數到室外。昨天早晨,大雨滂沱,東南風,他醒來時,看到舷窗玻璃上落滿密密麻麻的水珠子,他幾乎只看了一眼,就告訴他身邊的女人,玻璃上有大小共計一百一十一粒水珠。

這是一個怪人,他叫陳家鵠。

他身邊的小姐,嚴格地說已經不是小姐,他們已經成婚,是他的太太了。這是兩個月前的事,他們相識已有五年之久,但婚嫁的事情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完成的,起因是陳家鵠要回國了,他擔心一身民族正氣的父母大人不同意他娶這個女人,便在回國前訂下終身,用中國人的話說,是先斬後奏了。

陳家鵠回國是因為國難當頭,祖國的大片山河淪陷,包括他富庶的浙江老家也已經被東洋鐵蹄踐踏,可他娶的這個女人,卻是“鐵蹄之女”——日本人!

問題就在這裏,倉促成婚正因於此。

女人叫小澤惠子。

不論是三百七十一只海鷗,還是一百一十一粒水珠,還是其他類似的情況,惠子從來不會懷疑她丈夫報出的數字的準確度。

“不可能出錯的,不可能的,真的不可能。”她總是用這種反復、加強的口氣安慰那些質疑的人,“他會穿錯襪子,會認錯人,但不可能算錯數字,絕對不可能。”

惠子其實不是個愛說話的人,更不愛說大話、狠話。她用溫順的表情與人交流、點頭、微笑,專注的目光,因為羞澀而泛紅的面頰。她像一棵小草,氣質是靜的,低調的,溫存的。她總的說是個傾聽者,面部言語豐富,說話小聲小氣,與她的年齡不吻合。她已經二十四歲,但誠懇、客氣的舉止,斂聲斂氣的樣子,更像個十八九的少女。少不更事,弱不禁風。但說起丈夫對數字非凡的敏感和特異秉賦,她總是出言果敢,不留余地,變了個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