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5節(第2/3頁)

我驚詫二哥的長相怎麽變了。真的變了,不是阿寬的那種變。阿寬是靠化裝變的,而二哥我覺得是臉型變了,甚至連膚色都變了,變白了,變嫩了。我說:“你不會是整過形吧?”二哥對我低下頭,扒開頭發讓我看。我看到一條長長的疤痕。我說:“你真整過形了?”二哥說:“如果你一年前看到我,會被我猙獰的面容嚇壞的。”

原來我去重慶不久,二哥遭過一次劫難,他晚上回家,在街上好好的走著,突然從黑暗中殺出兩個持刀歹徒朝他猛砍,砍了數刀,肚皮被砍破,頭頂和臉上各挨了一刀,要不是搶救及時,必死無疑。幸虧事發在英租界,歹徒砍人的動靜驚動了一個印度巡捕,及時把二哥送到醫院,才大難不死,留了一條命。但是臉被砍破了,整個額頭上的皮被砍開,耷拉著,幾乎可以揭下來。歹徒是黑社會的人,拿錢幹活的,真正的兇犯是二哥生意上的對手,一個開典當行的老板,二哥的生意把他壓垮了,他懷恨在心,便起了殺心。

要是以往,大難不死的二哥一定會瘋狂復仇,但這一次二哥認栽了,因為他心裏已經有了理想,他有更大的事要做。他不但吞下了痛和恥辱,還主動關了典當鋪,不想跟對方再有糾纏。他每天舉著一張破臉忍辱負重,四方奔波,尋找新的商機。阿寬說,那件事說明二哥已經成熟,可以幹大事了。二哥後來跟我說,是父親救了他,他被砍倒在地的時候,清楚地看見父親從天外飛來,把他翻過身來,讓他仰天躺著,讓他捂住肚子,掐住肝臟,以免失血過多。然後他又看見父親跑去叫來巡捕,把他送到醫院。從那以後,父親經常出現在二哥面前,要他忘掉一切,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二哥說得活靈活現,父親的音容笑貌真真切切,父親的訓詞真真實實,好像父親真的回到了他身邊,和他朝夕相處。但我想這是不可能的,這不過是他心裏的另一個自己,這個人以父親的名義在不斷地教訓他、指導他,讓他摒棄雜念,讓他放棄復仇,讓他變成一個能忍痛的大丈夫,一個胸懷大志的革命者。

我看過二哥疤臉的照片,確實很可怖的,大半個額頭的皮像一塊破布遮著一樣,皺褶四起,顏色呈暗紅,像血隨時還要迸出來。從這樣一張臉,變成現在這張臉,是不可思議的,但二哥就是遇到了這樣的神醫。二哥說,這又是父親給他安排的,是父親幫他把神醫召喚來的。去年年關前,他坐海輪從上海去香港,在船上遇到一個猶太老頭,胖得像英國首相邱吉爾,走路蹣蹣跚跚,卻有一雙天賜的神手。他主動找到二哥,說可以給他恢復容貌。二哥不相信,對方說你們中國人就是相信巫婆,不相信科學。一路上他對二哥說了一大堆道理和例子,證明自己非凡的醫術。

下船時,二哥跟他走了,他在香港有一家私人診所。走進診所時,二哥又後悔跟他來了,因為所謂的診所只不過是一間用樓道過廳隔出來的臨時小房間,而且很顯然,他本人就寄宿在此。這裏既沒有手術台,也沒有復雜的儀器設備,所有設備只有十幾把長短、大小不一的不銹鋼剃刀、剪子、鑷子、彎錐等,都包在一只臟乎乎的布袋裏,像鄉下獸醫一樣。當時二哥直覺得是遇到騙子了,想掉頭就走,但突然父親又冒出來,對他說了一句話又把他留下了。父親說:“這是男人的手術,你是怕痛吧?男人怕痛還做什麽男人,幹脆早點到我這兒來做鬼吧。”

二哥說,他就這麽留下了,付了定金(並不多),約好時間來做手術。做手術的頭天晚上,老頭帶他去洗桑拿,老頭讓他一次次進出蒸房,蒸了幾乎一夜,二哥說最後他覺得自己都被蒸熟了。然後他們回到診所,手術就開始了,沒有麻藥,沒有副手,沒有無影燈,只有一只冰箱和一塊海綿,他就咬著海綿,痛到昏過去為止。二哥說手術持續了五個多小時,他昏過去時真正的手術還沒有開始,只是從他大腿根部揭下了一層皮,保存在僅有的設備裏——冰箱。二哥說,他昏過去前又聽到父親在對他說:“睡吧,你死不了的,有我和你媽保佑著你……”

不說則罷,當二哥跟我說了這些後,我反而不相信他說的,太荒唐了!感覺和理智告訴我,這不是我的二哥,我不相信他說的。二哥說:“我無法把自己變回去,但真的假不了,我願意接受你的考證。”說著爽朗大笑。

我說:“我覺得你聲音也變了。”

他說:“其實沒變,只是你不相信我是你二哥,就覺得變了。”

我想考考他,問問家裏人的情況、發生過的事。可以問的很多,但我只問了小弟的情況,看他對答如流且無一差錯,就不想問了。倒不是被他說服了,而是我想,如果這是個陰謀,很顯然,阿寬是合謀者之一,阿牛哥必然也是之一。家裏的事,我知道的,哪一件阿牛哥不知道?作為父親的義子和保鏢,家裏只有阿牛哥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事,沒有我知他不知的。就是說,有阿牛哥幫他,我這樣考他,肯定是考不倒他的。我能問什麽呢?我能問的,阿牛哥都會告訴他。有一陣子,我真的有種沖動,希望扒下他褲子,看看他大腿根部那塊被揭植到臉上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