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5節

是李士武被阿牛哥幹掉後的一個星期天早上,阿寬開車帶我出去。車子沒有遲疑地一路直奔,上了紫金山。時令人秋,天高氣爽,沿路風景秀麗。我已經好久沒有出城,一上山心情豁然開朗。我搖下車窗,大口大口呼吸著山中清新的空氣,精神為之振奮。山路彎彎,人跡稀有。我問阿寬:“你要帶我去爬山嗎?”他一本正經地說:“不是,我要去碰碰運氣,找一條路,帶你去過世外桃源的日子。”完全是在說胡話,可又那麽一本正經,我被他弄糊塗了,一時無語。他接著說:“聽說山裏有一條秘密小徑,一年中只有一個時辰現形,現了形你一路往前走,就能走到天上去。”

我覺出他在逗我,也逗他,“我相信你的運氣一定好,一定能找到這條路。不過嘛——,歸根到底,你的運氣只有一天的期限,過了今天,你還得重歸山下,過人間日子。”他嘆了口氣說:“是人間的日子就好了,每天血雨腥風,生死兩茫茫,簡直是地獄的日子啊。”我說:“我覺得,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是在過天上的日子。”他說:“我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為自己的安全擔憂過。”說得我汗毛都立了起來,以為他遇到了什麽威脅。

我問:“你怎麽了?最近出什麽事了?”

他說:“我很好,什麽事也沒有,我就是擔心你的安全。”

我說:“那你就別操心了,我好得很,現在唯一對我有威脅的人也死了,軍統那邊簡直都把我當齊天大聖了,能用天兵打仗。”

他說:“我就擔心阿牛這麽頻繁地出動,給敵人留下把柄。”

我說:“沒有,阿牛哥還是很謹慎的,他從後窗進出,神不知鬼不覺。誰能想得到,一個瘸子能飛上屋頂去,阿牛哥真的掩護得很好。”

他說:“你注意到阿牛對面的書店了嗎?”

我說:“怎麽了?”

他說:“金深水經常去那裏?”

我說:“那裏面真正睡了個癱子,是金深水以前的部下。”

他說:“那女的可能是金深水的聯絡員。”

我回想了一下,覺得這也有可能。我問他:“是又怎麽了?金深水現在對我好得很,他的老婆孩子都是被鬼子殺死的,他對敵人的恨不亞於我,絕對值得信任。”

他說:“如果他知道你是我們的人,他還會那麽信任你嗎?”

我說:“我也不會讓他知道的。”

前面有一個分岔的路口,一條是上山的路,小道,一條還是緩坡,是大路。我們的車子拐入小道,往一個山坳裏開去,兩邊山坡上是清一色的楓樹,風吹來,楓葉齊動,颯颯有聲。我欣賞著,禁不住發出感嘆:“阿寬,你看,多美啊,這難道就是你說的上天的小路?”他像沒聽見我說的,專心開著車。突然,他踩住刹車,車子就停在路中央,他回過頭來,煞有介事地問我:“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把金深水發展成我們的同志?”

“你說什麽?”我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以為聽錯了,反問他。

“我是說金深水,”他沉吟道,“他有沒有可能做我們的同志?你覺得。”

我心情突然變得煩躁,瞪他一眼說:“你不是說要帶我去天上嗎?我以為你帶我出來是來看風景的,怎麽又扯這些事,煩不煩?”

他笑道:“煩,我確實挺讓人煩的,說這些煞風景的話。不過,更煩的事情我還沒說呢。”

我說:“最好改天說。”

他說:“今天上山來就是要說這些事。”他開了車,一邊對我指指前面山坡上的一棟房子說,“我們已經到了,就那棟房子,不錯吧。”

我問:“這是哪裏?”

他說:“猜猜看,裏面有你最想見的人。”

我馬上猜到是二哥。果然,車子剛停在院門前,還沒有等阿寬按喇叭,帶滑輪的大鐵門嘩啦啦打開了,開門的人是一個精瘦的老頭,六十多歲,佝僂著腰,手上拎著旱煙袋,見了高寬,擠滿皺紋的臉上綻出一堆笑容。在他背後,一個穿著白西裝的人,一手舉著紅煙鬥,笑容可掬,朝我們車子沖上來。車子停在一邊,他追到一邊,給我打開車門,什麽話不說,只沖我笑,目不轉睛,目光親密、曖昧,搞得我有點不好意思。

“你好。”我埋下頭說。

“你也好啊。”他說,“不認識我嗎?我可認得你哦,小妹。”

是二哥!我驚叫一聲,撲到他懷裏……這是我到南京後第一次見到二哥,他真是當大老板了,整天在大洋上漂,幾次說要回來了,結果又去了另一個國家。這一次他以香港為基地,為了給新四軍采購藥品,把南洋五國跑了個遍,帶回來了好多國內根本買不到的藥。他公司總部設在上海外灘,花旗銀行的樓上,今年三月,為方便跟新四軍聯絡,上面要求他在南京開設分公司。他在最鬧熱的新街口租了華南飯店一層樓,設了分部,有四十多個員工,主要做軍火和藥材生意,周佛海、陳公博都是他的座上客,包括野夫機關長也多次與他把酒敘事。二哥在日本留過學,日語說得很溜的,可以用日語背唐詩宋詞。組織上正是考慮到這點,安排他到南京來開分公司,爭取與日本高層接上頭。他公司的開業慶典儀式就安排在熹園,來了野夫等不少日本軍政要員捧場。像盧胖子、俞猴子這樣的偽軍頭目,二哥早就認識了,可以隨時喊他們出來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