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3節

水佐崗在南京不是個出名的地方,但它對我們來說,地理位置很好,屬於進退兩可的地段,離鼓樓、頤和路、長江路,包括汽車站、輪船碼頭,這些重要的街道、口岸都不遠,也不近。或者說聽起來不近,實際上不遠,便於我們行動,萬一有事方便撤退。高寬給我安的“家”就在水佐崗,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以前是國民黨中央大學一位教古典文學的老教授的家,門口有一排樹冠遮天的法國梧桐。老教授因為太喜歡南京——據說是喜歡家門口的這一排風景如畫的梧桐,師生們都走了,他卻不走,大膽又詩意地留了下來,天天關在鐵門裏面讀、《楚辭》。

當然,這說法有虛張的成分,也許他是不相信鬼子會那麽兇殘,也許是別的什麽原因,總之他沒有及時離開南京。鬼子進城後,實施大屠殺,街上血流成河,把他嚇壞了,嚇瘋了!畢竟是被四書五經泡大的,即使瘋了依然悲天憫人,他天天上街把橫陳街頭的一具具屍體扛回家,據說到後來小院裏屍體堆成山,腐爛後整條街上都臭氣沖天,沒人敢走進院子,只有他一個人死死守著這些可憐的死者,直到被臭氣熏死為止。這成了當時南京城裏一個奇談,人們既敬仰老先生,又覺得那院子真可怕,有那麽多冤魂集結於此。

這院子一直無人敢租住。

高寬是唯物主義者,不信鬼神,他托人以超乎主人理想的價錢(其實並不高),把它從偽中央大學手上租下來,進行簡單的修繕,準備迎接我——一位從馬來西亞來的大小姐。因為來自異國他鄉,我怎麽曉得這房子可怖的“劣跡”?這叫欺生,生意場上經常有這樣的成功案例,不足為怪。

這天晚上九點鐘,我悄悄入住此地,進門就喜歡上了這裏的一切:花園、洋樓、鐵門、圍墻、門前的梧桐、院裏的香樟。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這裏面的人:司機就是高寬,管家是老G——就是趙叔叔,傭人是阿牛哥的對象、徐娘的女兒小紅。還有一個小夥子,長得白生生的,性格有點靦腆,見了我都不敢擡頭看我。我正要問阿寬他是誰,居然阿寬也問上了:“你是誰?”趙叔叔說是他的兒子,一個小時前才從上海來的。這有點違反紀律,隨便把外人帶到這麽秘密的地方,阿寬決定要批評一下趙叔叔,把他兒子支走了。

“我想讓兒子也來參加革命。”受了批評,趙叔叔解釋說。

“你兒子多大了?”

“十九歲。”

“在做什麽?”

“剛剛學校畢業。”

“讀的是什麽學校?”

“淞江水運學校。”趙叔叔說,“當初還是靠羅總編的關系才上的學,學費也是羅總編出的。羅總編說過,等他學校畢業了,要動員他參加革命,所以……”

原來是這樣,趙叔叔這麽做是有前因的,我覺得阿寬批評得不是太有道理,便有意找了個輕松的話題對趙叔叔說:“我看你兒子長得還是挺像郭阿姨的。”就是老P,此刻她也在南京。趙叔叔說:“可他性格一點也不像他媽,要像他媽就好了。”我說:“不像郭阿姨就像你,也挺好的。”趙叔叔說:“也不像我,你都看見了,他性格很內向,見了生人就臉紅,可能不太合適參加革命吧。”我說:“他才多大嘛,性格也是鍛煉出來的。”阿寬接著說:“當初你要知道嫂子的性格那麽橫,你會娶她嗎?”阿寬說這話,我知道他也原諒趙叔叔了。阿寬轉而問我:“你知道你的郭阿姨現在在幹什麽嗎?”

此刻,郭阿姨在離我們大約五公裏外的一個霓虹燈閃爍的地方,這地方有一個很香艷色情的名字:香春館。這是上海出了名的一家妓院的名字,二哥在二嫂死後一段時間,經常去那兒鬼混,他殺鬼子也是從那兒開始的,因為那是日本人愛去逛的一家窯子。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南京也有了同名的一個地方,只是這裏要低档一些。它是偷借上海香春館的名氣仿造的一家妓院,不免有點下三濫,規模和档次跟上海正牌的香春館沒法比。郭阿姨剛到南京,要找個身份掩護,有一天,她在街上看到它在招管理人員,便去試,居然就錄用了,而且幹得很像回事。她長年在船上生活,養成了像男人一樣的脾氣和性格,做事潑辣,敢作敢當,很適應在這裏做管理工作。進去不到一個月,原來管店的老板娘突然發病,要交給一個人來臨時管店,老板娘看中郭阿姨風風火火的性格,把大權交給了她。郭阿姨不辱使命,老板娘病好後懶得親自做老板娘,讓她繼續履職,自己則當後台老板,經常不在店裏。正因此,這兒後來成了我們經常聯絡活動的地方,因為管事的人是咱們自己人,有人罩著,行動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