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龍子 3(第2/4頁)

“崔郎中的醫術不錯,是從哪裏學來的?”

“是家傳的。”

“崔郎中的父親也是神醫嗎?”

“神醫?”崔淼情不自禁地反問,“家父行醫為生,卻算不上神醫。也許,說他是庸醫,更合適吧?”

“怎麽可能?”

“絕不敢欺瞞皇太後。只是我從小到大,看見被家父醫死的人,遠比醫好的要多得多。為了躲避那些死者的親人上門尋仇,我們只能一次次搬家,四處躲避。我就是在這樣的東奔西跑中長大的。”崔淼回憶著,哂笑起來。

“可是崔郎中為我診治,明明比那些禦醫都更有效。”

“那是因為……”崔淼語塞了。王皇太後不慍不急的態度實在太矜貴,令所有的嘲諷挖苦失去用武之地,他只能必恭必敬地回答:“回皇太後,按本朝的規矩,但凡民間出了好醫生,都會馬上被官府或者軍隊征用,其中最優者直接送入太醫館。以草民這點微末的醫術,今天也在為皇太後診治了。可見家父真的不是一位好醫者,只不過……他的手裏有一本奇書。”

“奇書?”

“對,書中記載了上百個驗方。我正是因為熟讀了這本書,才有了現在的一點點醫術。也正因此書,才敢稱有家學。”

皇太後沉默片刻,問:“難道崔郎中的父親,沒有讀過這本書嗎?”

崔淼一笑:“他讀不懂。”

皇太後並沒有追問。

沉默片刻,崔淼主動補充道:“這本集驗方書,是草民母親的家傳。”說完,他鼓足勇氣再次擡起頭,隔著香熏的裊裊煙霧望上去,朦朧之中,皇太後的端正身姿多麽像供奉的神祇。

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崔淼在心中念禱,求求您保佑我這個罪人吧。

皇太後終於又開口了:“既然有這樣的好書,崔郎中可否獻出來,由太醫館登錄刻印,頒行天下,豈不是一件造福百姓蒼生的好事?”

崔淼冷冷地回答:“書已經燒了。不過,所有的驗方都在我的頭腦裏。”

皇太後沉吟道:“也對。此事應該先問過令尊。”

“家父早已亡故多年了。”崔淼說,“就葬在一大片亂墳堆中。周圍都是那些被他治死的人的墳頭。”並沒人問他這些,但他卻控制不住自己了,“其實也不能都算在家父的頭上。因為到後來,只有一些久治不愈、身患絕症的人才會來找他。死馬當作活馬醫,他也就一通亂治,當然絕大多數都死了,但也有極少的時候,一兩個病人撞上大運,居然起死回生,便對家父感激涕零,甚至酬以重金。於是,我們的日子就還能過得下去。我還記得,在家父去世前那幾年裏,總有彌留的病人被扔在我家門口。也有家中貧困,無錢醫治的,親人就把他們送過來,看能不能給救活了。結果那些人,幾乎都是我推著一個破板車去埋的。我一共埋了多少死人,自己都記不清了,直到把家父也埋在裏面,我才能離開那個地方,發誓永遠不再回去。”

崔淼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已經收幹的汗又重新冒出來,濕透了全身。他沒有勇氣再去看皇太後,也不敢想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麽一席話來。他只知道,這些話憋在心中太多年,今天,終於有人可以傾訴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到皇太後用虛弱的聲音問:“是在哪裏?”

“淮西,蔡州。”

“令堂也葬在那裏嗎?”

“我不知道。皇太後,關於我的母親,我什麽都不知道。”崔淼回答,眼前一陣模糊。

“明白了,崔郎中退下吧。”

崔淼騰雲駕霧般地退出寢閣,在側帷,鄭瓊娥好像低聲對他說了一句話,他也全然沒聽見。再由內侍陪送到興慶宮南門,上了自己的馬,信馬由韁來到東市。直到站在熙熙攘攘的放生橋上,他的神智依舊恍惚。

他只有一個念頭:去找裴玄靜。

他要把方才發生的一切都告訴她,包括自己在皇太後面前脫口而出的話,以及那些並沒有說出來的,全都告訴她。很久以來他就有這樣的沖動,但每次見到她,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了。

這時他才想起來,裴玄靜已經離開長安了,據說是去尋仙。但崔淼知道,事情絕對沒有那麽簡單。尋仙之說由興慶宮起,旨意卻出自大明宮,其中的詭譎可想而知。崔淼不得不承認,裴玄靜的境界和膽識遠遠超過自己。

崔淼很希望能夠陪伴在她身邊,就像上次那樣,即使自己心懷叵測被她看穿,結果功虧一簣,但只要能時時刻刻守著她,護她平安,也就值得了。

為什麽不呢?

沒錯,長安城中有他苦心經營的目標,他已經越來越與之接近了,卻也感到越來越大的惶恐和空虛。裴玄靜曾經多次勸他放棄,甚至許諾與他一起走,是他自己執念太深,不願割舍。但是今天,他真的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