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龍子 3

崔淼騎馬緩行於東市的十字大街上。放生池邊人山人海,鱗次櫛比的小攤販們把小小的池子圍了個水泄不通,連石拱小橋上都擺滿了攤子,簡直寸步難行。

長安城中的慣例:每到寺院開筵講經的日子,寺院周邊總會聚集許多來聽講的百姓,小販們也借著人潮擺攤做生意。東市上有一座寶應寺,當它講筵之時,因平康坊中的娼妓們都會相約來聽,故而風光更與別處不同。這一天,來東市的人比往常要翻好幾倍。

攤販中大多是售賣釵環、義髻、脂粉、香料、綾絹這類女子所喜之物的,也有不少賣舊衣裙、假古董、粗簡的書卷和字畫,以及佛像和香藥等等貨品。崔淼在石拱橋邊的磨鏡小鋪前下了馬,隨口問看鋪的少年夥計:“你家掌櫃的呢?”

“到寶應寺門口去磨鏡子了。今天上寶應寺聽講經的娘子們特別多,生意好做呢。”小夥計機靈地說,“客官是有鏡子要磨嗎?可以放在我這裏,也可以去寶應寺前找我家掌櫃的。”跟著他的眼風,崔淼掃視鋪子兩旁,果然有形跡可疑的人正在朝這邊張望。

崔淼笑道:“他一個人從早到晚,能磨幾塊鏡子?算了,我還是過幾日再來吧。”

“也成,客官您走好。”

崔淼轉身牽馬上橋而去。來到拱橋中央,他停下來俯瞰池上幾只悠閑環遊的野鴨,其中一只發現了水下的食物,突然一個猛子紮入水中,須臾又浮出水面,錦緞般的羽翼滴水不沾,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熱火朝天的市集喧鬧瞬間遠去,崔淼失神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夜晚,整個東市裏只有他和裴玄靜兩個人,長安城的百萬之眾悉數退卻到黑暗後面,令他在那一刻產生了擁有天地,也擁有她的錯覺。而此時他站在人群的中央,感受到的唯有失落和孤獨。

難道,這就是自己窮盡心力所要追求的嗎?

哈,崔淼對著水中的倒影苦笑起來,你是誰?他喃喃自問。假如一個人連這個問題都回答不了,那他又怎麽能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呢?

你是誰?就在今天,王皇太後向崔淼提出了這個問題。

當時,鄭瓊娥來請崔淼入寢閣,他連忙起身整肅了衣袍,屏息斂容隨她走進去。

但是他立刻就發現,情形不同以往。前幾次來垂簾問診時,都要穿過一重又一重的紗帳,越往裏走,光線就越昏暗,直到自頂曳地的紫色帳帷外,才會命他行禮參拜。每次當他跪下時,眼前永遠是那尊壓覆帷帳的純銀坐象,香煙從翹起的象鼻中縷縷不絕地吐出來,以至於他總感覺自己正置身於一座佛堂,而非宮殿之中。

可是,今天他才跨入一層帷簾,就聽到鄭瓊娥低聲道:“崔郎中,快拜見皇太後。”

崔淼雙膝一軟,應聲跪倒在紅氈上,深深叩首。

“皇太後在上,草民崔淼拜見太後千歲。”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直發抖,緊張而乞憐。突然之間,所有的桀驁不遜都跑到九霄雲外去了。崔淼五體投地拜倒在皇太後面前,心情從未如此忐忑,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來拜見母親,害怕著懲罰,又期盼著原諒。

一個慈和的聲音說:“沒想到,崔郎中還這樣年輕,醫術就十分高明了。”

崔淼不由自主地擡起頭。

紫色帳帷向兩側掀起,以金鉤搭住。王皇太後端坐榻上,從西側窗牖照入午後的艷陽,在她的臉上和身上塗了一層淡淡的金色,也給久病憔悴的形象增添了些許光彩。

實際上,除了滿頭銀發之外,王皇太後的容貌並不顯得十分衰老。也許是常年避世的緣故,她面上的肌膚非常白皙,鮮有皺紋,神態更是安詳,一種視死如歸的安詳。看到崔淼不顧禮儀投來的目光,她竟然微微一笑,但那笑容中的淒涼悲意就像一把淩厲的匕首,將崔淼的心刺得狠狠一顫。他趕緊又低下頭去,只覺心跳如鼓,兩只手掌心裏握滿冷汗。

“崔郎中多大年紀了?”

“二十八歲。”

“二十八?那就是貞元六年生人?”

“貞元七年。”

“幾月?”

崔淼強抑住喉頭的痙攣,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

“家父從未告知。”

“令堂呢,也沒有對你說過嗎?”皇太後的語氣平和溫柔,像極了一位慈祥的長輩在同崔淼聊家常。

“回皇太後,草民幼年失恃,從未見到過母親。”

“是嗎?那太可惜了。”

崔淼俯首不語。

良久,又聽得皇太後道:“請崔郎中坐吧。”

鄭瓊娥在崔淼身邊鋪了一塊繡氈,崔淼眼觀鼻鼻觀心,絕不敢東張西望,卻在與鄭瓊娥的一錯身間,捕捉到了她那憂慮的眼神。

崔淼在繡氈上正襟危坐。他能清楚地感覺到皇太後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中反而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