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璇璣心 3(第3/4頁)

裴玄靜還她一笑:“多謝四娘子好意,柿餅就不必了。詩,也品評到此,足夠了。我想以四娘子的學識修養,應當能得出結論——無‘心’《璇璣圖》中的回文詩固然稱不上首首精品,但均言之有物,飽含深情,而且是真正的女兒聲調,確實像出自一個才女之手。那麽,問題就來了。我們都知道,如今流傳於世的《璇璣圖》,是另外那一幅中央有紅色‘心’字的《璇璣圖》。所以,《璇璣圖》是如何形成這兩種不同版本的?究竟哪個版本才是蘇蕙原創的《璇璣圖》呢?”

她停下來,緊盯著宋若昭,道:“就我個人而言,喜歡無‘心’《璇璣圖》遠勝於廣為流傳的有‘心’《璇璣圖》。我也願意相信,無‘心’《璇璣圖》才是蘇蕙創作的原始版本。”

“是嗎?”宋若昭反問,“可是宮中所藏的《璇璣圖》都是有‘心’的版本。如果真像煉師所說,非蘇蕙原作,那麽這個版本的《璇璣圖》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據我推測,可能是因為《璇璣圖》循環往復均可成詩,所以並沒有上下左右的區別。在流傳的過程中,為了抄寫方便,有人就在中央空白處添了一個‘心’字,以示為中心所在。久而久之,便與其他八百四十字混為一體了。巧合的是,圍繞著這個‘心’字又能讀出不少詩來,於是便以訛傳訛,以這個版本的形式流傳開來。更有甚者,為了能夠配合‘心’字成詩,後人又在原版的八百四十字中做了些修改,令此有‘心’的《璇璣圖》成詩數目大為增加,雖然其中不少都平庸晦澀,但研究《璇璣圖》的風氣就是要讀出越多的詩越好,所以便無人追究詩本身的韻味品質,而只求數量了。”

“但是,當年則天皇後作序的《璇璣圖》就是中央有紅‘心’的。”宋若昭突然擡高聲音,像是要以氣勢壓人,“我們在宮中所見的《璇璣圖》藏品,均為此版本。難道煉師要說則天皇後也以訛傳訛,拿一個錯誤的版本發諸天下?”

“為什麽不可能?而且我以為,恰恰因為則天皇後也搞錯了版本,才使得這個有‘心’的《璇璣圖》廣為流傳,蘇蕙的真本反而湮滅無蹤了。”

“但煉師又怎麽找到這個無‘心’的版本了呢?”

“這……”裴玄靜猶豫了一下,隱娘從吐突承璀的運屍隊伍中劫下無‘心’《璇璣圖》之事,她還不想向宋若昭透露,於是含糊答道,“機緣巧合,從一個來自邊遠南方的商隊處獲得。我想,之所以在南蠻偏僻之地還留存有這個原始的版本,大約是天高地遠,則天女皇所推崇之版本未能抵達的緣故。所以至今,他們仍然保留著前秦蘇蕙最初所作的《璇璣圖》。”

“世上還有此等巧事?”宋若昭挖苦地說,“煉師的分析很精彩,結論也令人信服。煉師之能,若昭從心底裏敬佩。可若昭不明白,今天煉師來說的這一大通《璇璣圖》有‘心’抑或無‘心’的理論,與若昭有什麽關系?又與二位姊姊的死有什麽關系?歸根結底,《璇璣圖》不過是件閨閣玩物,就算有真有假,有這樣、那樣的版本,甚至有十種、百種《璇璣圖》又能怎樣呢?煉師在這上頭花了那麽多心血,所為何來?”宋若昭一口氣說了這長長的一段話,淡定的外表有些維持不住了。

裴玄靜一字一句地說:“因為大娘子所說的‘璇璣無心勝有心’,其實是扶乩的結論!”

“扶乩的結論?”

“對。扶乩占蔔,必須要有一個結果,那就是‘璇璣無心勝有心’。”

少頃,宋若昭才反應過來,問:“你是說,大姐也知道無‘心’的《璇璣圖》?”

“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她的那句話。”裴玄靜道,“三娘子在扶乩木盒中央設置毒殺機關,在大娘子扶乩的時候,事實已經確鑿無疑。大娘子仍然堅持扶乩,唯一的解釋就是,她想通過這個方式傳達某種意思給我,而這個意思是她不能明明白白說出來的。”

宋若昭譏笑道:“煉師是想說,大姐不惜忤逆犯上,堅持扶乩,還把《璇璣圖》中央的‘心’字剪去,就是為了告訴你《璇璣圖》有兩個版本?”

“四娘子且聽我說。剛才我們談到,《璇璣圖》有兩個版本,一個無‘心’,據我推測應該是前秦蘇蕙的原作,但幾乎不為人知。另外一個有‘心’,卻流傳甚廣,不論宮中還是民間,都以這個版本為準。原因何在呢?”

“……因為則天皇後作序推崇的是後一個版本。”

“沒錯。”裴玄靜點頭道,“也許在當時,有‘心’的《璇璣圖》經過多年傳播已成主流,所以則天皇後所見的就只有這一個版本。又或者,則天皇後看到過不同的版本,但出於某種原因,她選擇了有‘心’的這版。總之,經過她親自作序推崇,有‘心’的《璇璣圖》才作為才女蘇蕙創造的織錦回文詩,廣為天下人所知,也從此被認為是唯一正確的版本。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帝王的無上權威。哪怕是一件閨閣賞玩之物,有了皇權的加持,也就成了正統,享受全天下的頂禮膜拜,甚至成為顛撲不滅的真理。從此,再沒有人去追究有‘心’的《璇璣圖》中不盡合理之處,也再沒有會去質疑它。這,就是所謂的最高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