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璇璣心 2

已經沒有人能夠說清楚,此刻聚集在清思殿上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甚至包括憲宗皇帝自己。

狂怒已使他精疲力竭,其實皇帝本人也非常希望能夠冷靜下來,能夠思考,能夠喘息,但席卷全身的怒火根本不肯放過他。他是君主,是至高無上的天下的主宰,每當怒火難遏的時候,他盡可以靠殺伐來消減這種暴戾之氣,以使自己得到片刻的放松。過去他也一直這樣做,但是今天,此時此刻他竟連這樣的選擇都不能夠!

原因居然就是這個跪在禦階下的女子。

“殺了她!”

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轉了無數遍。對於皇帝來說,無非就是一句話的事情。當然,事後對裴度需要解釋,但皇帝深信,自己的宰輔深明大義,懂得社稷與個人孰輕孰重。更何況,他的這個侄女實在該殺啊!

特別令皇帝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事到如今,裴玄靜還在試圖為自己的行為辯解。

宋若茵,杜秋娘,現在是宋若華。皇帝身邊的女人接連死去,而她裴玄靜,是皇帝寄予了最大信任的人,不僅束手無策,甚至還縱使了這一系列的死亡,難道她不應該承擔責任嗎?

當然應該。所以,殺了她吧!

可不知怎麽的,皇帝就是下不了這個命令。

裴玄靜只肯承認,宋若華是在扶乩之後死亡的。但她又堅稱,宋若華的死與扶乩沒有直接關系。她的說法是:“宋大娘子非為毒殺,況且在扶乩之前已患病多日。玄靜以為,宋大娘子很可能是病故,因此首要需搞清楚她真正的死因。”

皇帝質問:“朕早就嚴令禁止她再行扶乩之事,她執意妄為,雖死猶辜。而你為什麽還要幫她?”

“因為妾想破案。”裴玄靜煞白著一張臉回答。

“你想破案?違背朕的命令就能破案了?那麽現在你破案了嗎?啊?你回答啊!”

“還沒有……”

“現在倒好,連朕的女尚書也死於扶乩了。這案子你還打算如何破?”

“妾真的沒有想到大娘子也會死……扶乩木盒我全部都檢查過,而且也親手拿過,所以妾相信宋大娘子也不會有事的。妾還是低估她求死的決心了……”裴玄靜的聲音中有哀婉,但更多的是不解。

正是她這種孜孜以求、尋根究底的堅韌使皇帝嘆為觀止。說到底,宋若華、宋若茵,乃至杜秋娘,都只不過是他所擁有的眾多女人之一,或者說是其中較為特殊的幾個,他多少關心著她們。宋若華的才學、宋若茵的聰敏和杜秋娘的嫵媚,都令皇帝喜歡。但歸根結底,他更關心的是自己的安全,是手中的權力、胸中的社稷和眼前的萬裏河山。

裴玄靜的種種表現都讓皇帝感到,即使她的行為失當,卻非出於私心。光這一點,就足夠難得了。

就再給她一次機會又如何?

“三天。”

裴玄靜聞聲擡頭:“陛下?”

“朕只能再給你三天。假如三天之後,你仍然不能交給朕一個滿意的答案……”皇帝停下來,似在斟酌後面的話。

裴玄靜便直直地盯在那張陰晴不定的臉上,等待著。

他終於說:“……那樣你將令朕徹底失望。”

裴玄靜的心劇烈地悸動了一下,隨即冷靜下來:“妾遵旨。”

“吐突承璀馬上就要回來了,到時候你辦不完的,朕都交給他去辦。”皇帝點到為止,又道,“你不要忘記了,你還欠著‘真蘭亭現’離合詩的謎。”

“是,妾都記得。”裴玄靜叩頭道,“不過妾想請問陛下,假如三天後妾能夠交出答案呢?”

“你想如何?”

“妾想求陛下放我走,離開金仙觀。”一言既出,連裴玄靜自己都驚呆了。這念頭應該已經在她心中醞釀很久了,於此刻突然迸發出來。

“放你走?”皇帝也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來,沉吟片刻,方才冷笑道,“很好啊,裴玄靜,你是第一個敢與朕還價的女人。”

裴玄靜低頭不語。

“朕準你與朕還價,但不是現在。三天後,等你交出答案的時候,朕會給你機會談一談。記住,算上今天,總共三天。”

……不知不覺就到三更了。

推開窗,月色便如清泉般流進來。

裴玄靜越來越覺得,真正的謎底就在觸手可及之處。但正如人們常愛說的那句話:窗戶紙一捅就破。而她,偏偏就是捅不破那層薄紙。

會不會是她自己不願意捅破呢?

忽然,裴玄靜看見窗欞上盤著一條蛇。

月色之下,蛇遍體泛出白光,簡直像用純銀打造而成。兩只菱形的眼睛綠瑩瑩的,火紅的信子一吐一收,如同火舌。它也發現了裴玄靜,刷地繃直身軀。

裴玄靜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驚恐中她想起崔淼送的防蟲香囊,隨即又醒悟到,香囊已被自己慷慨地贈予了鄭瓊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