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璇璣心 4

將近正午的時候,裴玄靜從大明宮鎩羽而歸。她沒能說服宋若昭,但並不沮喪,對於“璇璣無心勝有心”的推理,裴玄靜還是有充分自信的。宋若昭的抵觸態度反而增進了裴玄靜的信心。

她只是沒有想到宋若昭的恐懼。大明宮中人皆有之的畏懼,今天她在宋若昭的身上又看見了,並且比過去任何一次的印象都更加深刻。

怎麽辦?明天是皇帝給的最後期限,要不要把宋若華拼死想表達的意思,告訴皇帝?

裴玄靜猶豫著。才不過幾個月前,當她破解《蘭亭序》之謎時,面對觸及大唐皇權根基的謎底,她都能無所畏懼,向皇帝從容陳述。現在想來,還真是無知者無畏也。

今天,裴玄靜的膽量卻變小了。

因為她有機會深入到大明宮的腹地,才真正懂得了皇權的可怕。

秉持真相,是裴玄靜的原則。為此她可以不顧自己的安危,但是其他人呢?

馬車停在金仙觀前,裴玄靜剛踏上台階,忽聽有人在喊:“靜娘!”

裴玄靜大喜:“韓郎!”

來者是剛下終南山的韓湘。

仍然一副不經世事的模樣,半年多不見,韓湘沒有跟著聶隱娘學到半分俠氣,反而更有閑雲野鶴的仙氣了。因為也算修道中人,韓湘進金仙觀時就像走親戚串門似的,毫無常人對於這所皇家女觀的敬畏。見到裴玄靜更是親熱,幹脆自稱為“道兄”了。

約略攀談幾句後,裴玄靜就發現,這位“韓道兄”不但對近幾個月中的京城狀況惘然無知,甚至連同行者聶隱娘的去向都稀裏糊塗。他先是言之鑿鑿,說自己是和聶隱娘一路同行來到長安的。可又說,就在春明門外將入長安時,聶隱娘丟了。

“丟了?”

“是啊,我一不留神,隱娘和她的夫君就不見了。”韓湘滿臉無辜。

聶隱娘夫婦不願在長安城內暴露行藏,本在情理之中。不過這種突然消失在同伴面前的方式,也太有聶隱娘的風格了。更奇趣的是,韓湘絲毫不以為意,索性自己一人在城外的客棧歇息一宿,今日方姍姍然入城而來。要說瀟灑和任性,世人還真沒法和他們比。

聽著韓湘繪聲繪色地敘述打劫吐突承璀的經過,裴玄靜頗感心虛。聶隱娘雖不曾特別關照,裴玄靜也知不該告訴韓湘,就在昨夜,聶隱娘已到訪金仙觀,並且給自己留下了一幅無“心”的《璇璣圖》。她更不會告訴韓湘,昨夜隱娘連半個字都沒提到他。

總之,對韓湘撒謊是最容易的,因為他壓根不會察言觀色起疑心;但又是最不容易的,因為會遭到自己的良心譴責。

突然,正說得起勁的韓湘停下來,東張西望。

裴玄靜問:“韓郎,你找什麽?”

“崔淼。他人呢?”

“崔郎……”只要一提起崔淼,裴玄靜的心跳就會加速,“他在宋清藥鋪落腳。”

“不住在這兒?”

“這兒是女觀啊,韓郎瞎說什麽!”

“我知道啊,可他不是成天都圍著你轉的嗎?”

裴玄靜越發氣惱:“誰說的!”

韓湘上下打量幾眼裴玄靜,忽地起身道:“你說崔淼在宋清藥鋪落腳?好,我這就把他找來!”

裴玄靜根本來不及阻攔,韓湘已經跑得沒影了。

她只得坐下來等待。

從輔興坊的金仙觀到西市的宋清藥鋪,就算步行,一個時辰也足夠打個來回。可眼看著未時都快過了,敞開的房門外仍然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不知不覺中,柳絮開始飄飛了。

金仙觀裏的楊柳特別多,大團柳絮隨春風闖入,在日光中翩躚輕舞,使整間屋中像是籠了一層薄紗。她所望出去的大千世界,便顯得格外迤邐而柔和,而她的鼻子,也止不住地陣陣發癢。

才等了不到一個時辰,裴玄靜已焦急得心浮氣躁,掌中冒汗。

“靜娘,靜娘!”

裴玄靜聞聲跳起來,卻又愣在門前。來者正是韓湘,但他的身後……裴玄靜向外張望,並沒有看見其他人。

“不好了靜娘,崔淼那家夥讓神策軍給抓走了!”

“你說什麽!”

韓湘擦著滿頭急汗道:“我剛到宋清藥鋪,便見到一隊神策軍將鋪子團團圍住,任何人不得出入。緊接著便看到崔淼被人押了出來。我想上去問個究竟,哪裏過得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向皇城方向去了。我一想,這不成啊,我總得去打聽打聽出什麽事了,便一路尾隨直到承天門外。又在那裏轉了半天,才打聽到,據說崔淼是藩鎮派在長安的奸細,今年以來一直在城內制造蛇患亂象,鬧得人心惶惶,意圖謀逆作亂。此外,他好像還扯上了名妓杜秋娘毒殺案?唉,我也記不清了。總之亂七八糟一大堆罪名!唉,你說這個崔淼,怎麽如此不安生呢?我想著大事不好,趕緊回來給你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