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璇璣心 5

長安之春來到東宮時,便呈現出一種極端矛盾的氣象。

一方面熏風送暖,只在朝夕之間,東宮裏本就繁茂的草木便煥發了新生,處處綠草紅花,繚亂爭春。另一方面,從中和節起以各種理由告假的學生越來越多,崇文館的課堂一天比一天冷清,和戶外的曼妙春光形成鮮明對比。

來崇文館上學的都是貴族子弟,靠祖蔭即能封官獲爵,參不參加科考、中不中進士,對他們的影響並不大。才華出眾又愛讀書者,當然可以勤學上進,沒人會攔著你。相反的,也沒人在乎。

既然春天是用來享受的,長安的遊春季一到,崇文館的老師就只能眼看著學生們散去。

這天來的人更少。到放學的時候,段成式一看,聽他講故事的人都不剩幾個了。

算了!段成式邁開步子就走,他的心情本來就不好,也不打算講故事。

可是——去哪兒呢?

段成式不想回家,看時間還能在東宮流連一會兒。他便向崇文館後的盤龍影壁轉過去。此地十分隱蔽,一向是他給大家講故事的場所。可是今天,卻只有他一個人。

段成式背靠著影壁坐下,地上的嫩草鉆出土來,墊在屁股底下毛茸茸的,挺舒服。他擡頭仰望長空,耳際掠過一聲不知來由的長鳴,澹澹青色的天際仿佛有鳥兒掠過,但當他的目光剛想要追隨捕捉時,卻又無影無蹤了。

段成式不自覺地想起最愛的詩人杜子美吟頌長安之春的句子:“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在成都時讀到這些詩句,段成式曾無比向往過長安的春天,期盼著能有這樣一趟春遊。

但如今他雖身在長安之春中,卻並沒有詩人筆下的春遊。

他甚至開始想念成都。至少在成都的每個春天裏,他都是快樂的,不像現在……

段成式突然覺得手背發癢,低頭一看,好大一只黑黢黢的蟲子在那裏爬。“哎喲!”他嚇得直蹦老高,拼命甩手。蟲子掉到地上,段成式又沖上去連踏幾腳,直到蟲子都被踩進泥裏去了,他才抹了抹額頭的冷汗,驚魂未定地嚷道:“你幹什麽呀,嚇死我了!”

李忱看著段成式的狼狽相,“撲哧”一聲笑了:“膽小鬼……”

“誰是膽小鬼!”段成式氣壞了,“我原來什麽蟲子都不怕的!還不是上回在‘飛雲軒’裏給嚇得……”他的眼前又冒出那可怕的場景來,連忙搖搖頭,把它從腦子裏驅趕走。

“誒,你怎麽在這兒?”段成式問李忱。

“我跟你來的。”

“為什麽不回宮?”

“不想回去。”李忱講話不利索,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段成式原來總覺得他呆傻,今天卻發現,這孩子好像還蠻有主意的。

“為什麽不想回去?”

李忱想了想,卻道:“你為什麽不回去?”

喲,這小傻子居然還會反客為主。段成式覺得心情好多了,便拉著李忱一塊兒坐在影壁下,說:“我自有道理。可你還小,陪你來的公公不催你嗎?”

“公公不愛管我。”

段成式想,大概是因為沒油水吧,肯定也討不得好。奴才們最會趨炎附勢,不是有種說法嗎?落魄的主子比奴才還不如。他端詳著李忱的小臉,忽然驚問:“咦,這是怎麽弄的?”

李忱的面頰上有好幾塊青紫,像是被人用手擰的。

他垂下眼睛,不說話。

段成式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他聽母親談起過,十三郎生母的身份太低賤,所以由郭貴妃代為管教。可是郭貴妃會像親娘一樣待他嗎,更別說十三郎還有點心智不全……

段成式不禁嘆了口氣:“噯,我聽說你娘是大明宮中數一數二的大美人,你怎麽長得這麽寒磣呢?不像你娘,也不像你爹。”

李忱好像沒聽懂,光是嘿嘿地一個勁兒笑。

“傻。”段成式也笑了,伸手勾住李忱的小肩膀,感慨道,“其實你這樣也沒啥不好。幹脆沒人管,不像我,煩得要命。”

“你煩啥?”

“多著呐。我爹要我學舅舅,好好讀書中狀元。我這舅舅也奇了,居然連中三回狀元,你說他是不是有毛病啊,要那麽多狀元幹嗎?”

“傻。”

“就是!”段成式又道,“我不喜歡讀經史子集,就愛琢磨奇譚怪聞,我爹就不高興。阿母替我說了幾句話,爹爹就和她吵。他們這些日子常常吵……”他的聲音低落下去。

段文昌和武肖珂的矛盾在中和節那天爆發。

杜秋娘死了。聽到這個消息時,段成式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按理說他應該恨她,應該以她的死為樂。但他親眼見過她,瞻仰過她的絕世美貌,甚至聽她唱過一曲。據說,全長安聽過杜秋娘這首《金縷衣》的人,加起來不會超過十個。段成式相信,就連自己的父親也從未聽到過。而她,就那麽慷慨地唱給他聽了,所以段成式無論如何對她都恨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