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親姐妹 8(第3/5頁)

李彌不吭聲了。

裴玄靜根本沒想到李彌會有事瞞她。在她的心目中,李彌就是天底下最純真的赤子。

李彌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好盯著《璇璣圖》看。裴玄靜以為他有興趣,便微笑著解釋:“這叫《璇璣圖》,裏面都是回文詩。我研究到現在,越想越想不通。正好自虛來了,你幫嫂子想想,好不好?”

李彌木木地“嗯”了一聲。

裴玄靜把錦帕挪到他的面前,指著上面的文字,娓娓道來:“記得在我十來歲的時候,也和小夥伴一起玩過《璇璣圖》。可我玩了一陣子之後,便覺索然無味,後來再沒對它提起過興致。這回碰上了,便特意重讀一番。唉……說來也怪,許是我與《璇璣圖》無緣吧,就是讀不出它的好處。則天皇後為《璇璣圖》寫過序言,好多詩人也曾吟詠過它,想必總有緣故,我怎麽就看不出呢?”

“哪些詩人?”每次聽到詩人,李彌總會多問一句。哥哥李賀是他心中唯一的詩人。李彌不知道,也不懂得其他任何詩人和詩。但只要是詩人這個稱呼,就會使他感到親切。

裴玄靜自是明白這一點,語氣也變得益發溫柔了,“南朝詩人江淹有詩雲:‘織錦曲兮泣已盡,回文詩兮影獨傷。’梁元帝也寫過:‘烏鵲夜南飛,良人行未歸。池水浮明月,寒風送搗衣。願織回文錦,因君寄武威。’都是訴說女子思念丈夫,以回文織錦寄托離愁別緒的美好詩句。乃至我朝的大詩人李太白,更有‘黃雲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問人憶遠人,獨宿空床淚如雨。’那麽深切哀婉、動人肺腑的句子……”

說到這裏,裴玄靜自己也被觸動了心事,一時默然。

“嫂子……”

裴玄靜回過神來,繼續說:“蘇蕙做織錦回文詩,為歷代文人稱頌,連則天女皇都親自作序贊嘆,我總以為,在這些詩中當滿含女子的深情和才慧,還有自矜自尊的性格。可是很奇怪,我在《璇璣圖》的回文詩裏卻讀不到這些。過去沒有讀出來,今天我在此坐了很久,反反復復地讀,仍然沒有讀出來。許多詩的詞句和意境都相當含混平庸,令人失望。雖說為了回環往復均能押韻成詩,不可避免會有些硬湊的成分,但如果首首牽強,又詩意欠奉,則難免會有‘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感覺。”

她見李彌一臉麻木,知道他聽得糊塗,便笑道:“自虛且跟我讀來。”

裴玄靜的玉指落在《璇璣圖》的左上角,說:“就從這個字——‘仁’開始吧。沿著錦帕的最外圈,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來。照七律來斷句。”

李彌雖然智力低下,到底是鬼才詩人的兄弟,讀詩背詩都有天賦。一經裴玄靜的指點,他便郎朗誦讀起來:

仁智懷德聖虞唐,貞妙顯華重榮章。

臣賢惟聖配英皇,倫匹離飄浮江湘。

津河隔塞殊山梁,民生感曠悲路長。

身微憫己處幽房,人賤為女有柔剛。

親所懷想思誰望,純清志潔齊冰霜。

新故感意殊面墻,春陽熙茂凋蘭芳。

琴清流楚激弦商,秦由發聲悲摧藏。

音和詠思惟空堂,心憂增慕懷慘傷。

“……我讀得對嗎,嫂子?”

“很對。”裴玄靜說,“此詩還算通順,意思也淺白。無非感慨世事艱難,女子與丈夫離散後的思念與自傷。但我很不喜歡這詩中的語氣。你看這句‘人賤為女有柔剛’,何其自輕自賤。還有這句‘新故感意殊面墻’,明明是竇滔寵愛新歡而冷落發妻,蘇蕙做織錦回文詩,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方使丈夫回心轉意。但在這首詩中唯有悔恨自譴之意。難道竇滔移情別戀不該被指責,反而只有做妻子的應該面壁感懷,黯然內疚嗎?這也太不公平了。”裴玄靜忿忿地說,“我真不敢相信,如則天皇後那般胸懷天下的女子,竟然也會推崇這種詩句。”

李彌不明就裏地“哦”了一聲。

裴玄靜又道:“不止這首詩,《璇璣圖》中處處可見此等語氣。比如中央黃色的這兩句:‘賤女懷嘆,鄙賤何如。’區區八字中,就有兩個‘賤’字,自卑自賤何其甚也。不知蘇蕙當時是怎麽作出來的。光我今日讀著,就氣得不行。”

李彌又“哦”了一聲。

“還有這裏。”裴玄靜指到《璇璣圖》的左上角,“依照紅字可讀出一首七絕:‘秦王懷土眷舊鄉,身榮君仁離殊方。春陽熙茂凋蘭芳,琴清流楚激弦商。’真可氣!說什麽身榮,似乎看重的僅僅是丈夫的榮華富貴。全因竇滔獲苻堅器重提拔,做了大官,蘇蕙才對自己與小妾爭風吃醋的行為大加懊悔,做出委曲求全的姿態來?這是何等俗氣!何等勢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