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殺連環 1

庭院中央的巨樹亭亭如蓋,樹身粗至需幾人合抱,吐突承璀認得出是榕樹。而那滿園似火般怒放的紅花,吐突承璀就連名字都叫不上來了。昨夜剛剛趕到廣州,迎接他的是一場瀟瀟春雨。早起雨止,地面尚濕,金燦燦的陽光便遒勁地灑下,從每一片透綠的樹葉上反射過來,耀得人睜不開眼睛。

這便是南國了。

眼前的一切都讓見多識廣的吐突承璀覺得新鮮。不過,榕樹下那幾具繡架他還是熟悉的。絲絹以特別的折角方式繃緊在繡架上,只在大唐皇宮的尚衣坊中,才有這種技術。

繡架大多空著,大榕樹下僅坐著一位繡娘。因為光線的緣故,她背對院門而坐,正在專注地飛針走線。庭深寂寂,偶爾從樹蔭中冒出幾聲鶯啼。吐突承璀剛想上前去,忽從榕樹下飄起一陣輕柔的歌聲。

這個繡娘的習慣,每繡到陶醉忘形之時,便要唱上幾句。

她唱的是: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東隅。

海寒多天風,白波連天倒蓬壺。

長鯨噴湧不可涉,撫心茫茫淚如珠。

西來青鳥東飛去,願寄一書謝麻姑。

她是唱給自己聽的,所以歌聲極低,又時時被黃鶯的鳴叫蓋過。吐突承璀卻把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幾乎情難自已。

他仿佛又回到了貞元二十年的東宮。

吐突承璀記得,那是他在東宮度過的最後一個春天。也可以說,自貞元二十年之後,春天就把東宮徹底拋棄了。

正是在東宮那個最後的春天裏,吐突承璀第一次聽到這天籟一般的歌聲。

當時他辦完一件什麽差事,回東宮向太子殿下復命。剛走到麗正殿外,就見到如今的聖上——當時還是廣陵郡王的李純站在台階下愣神。李純的身後跟著幾名隨從,每人懷裏抱著一大盆盛放的紫色牡丹花,花瓣如紫色絲絨般潤滑濃麗,沁人的甜香撲鼻而來。打眼一看,便知是當下最稀有的品種——魏紫,而且還是並蒂雙花,整座長安城裏只有西明寺中才見得到幾株,無價可求。李純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竟覓得這幾盆珍貴的牡丹來送給父親。

吐突承璀趕緊上前打招呼:“大王怎麽不進殿去?太子殿下他……”

李純卻豎起右手食指,示意他噤聲。

吐突承璀這才注意到從麗正殿內傳出的歌聲,正唱到: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

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歌中唱的是仙人列如麻,吐突承璀卻覺得頭皮直發麻。他從不知道,天底下真有歌聲可以好聽到讓人渾身戰栗,皮膚上一波連一波蕩過酥麻感,恨不得立即跟著手舞足蹈起來。

吐突承璀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從唱到的句子判斷,李純應該已經聽了一會兒了,難怪一臉的如癡如醉。可是,吐突承璀不記得東宮有這樣一位歌手啊。

他索性也在台階下站定,陪著李純將歌聽完。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一曲終了,余音裊裊不絕。心馳神漾。

良久,李純才喃喃道:“此方為仙樂矣。”

吐突承璀問:“……大王,您的牡丹?”

李純回過神來了,笑道:“太子殿下剛剛聽完仙樂,再看世間萬物,肯定俱失顏色。我這些牡丹,只怕送的不是時候。”

“不會的。”

兩人談笑著走上台階,李忠言從麗正殿內閃了出來,攔在二人面前。

“大王,”李忠言躬身對李純道,“殿下說他今天頭疼得厲害,就不請大王進去了。大王送來的牡丹只留下一盆即可,殿下說待他身體好一些,定要仔細賞玩。其余的就請大王仍然帶回王府去,與王妃和諸位王子、縣主們一起賞玩吧。”

身為太子李誦身邊最親近的內侍,李忠言絲毫沒有恃寵而驕,對任何人都謙恭有禮。在太子的長子李純面前,同樣不卑不亢。

李純的面色驟變,立即又掩飾過去,換用懇切的口吻道:“李公公,太子殿下的身體不要緊嗎?你看我都到這兒了,就讓我進去給殿下請個安吧?”

他這一片赤誠的孝心,任誰看了都會感動的吧。

“這……”李忠言為難地說,“太子殿下再三說,大王的心意他很喜歡。但殿下今天身子的確很不爽,到現在還起不來,實不得已……”

“明白了。那我明日再來給殿下請安。”

李純轉身便走。吐突承璀正在進退兩難,看李忠言給自己丟了個眼色過來,立刻心領神會,匆匆趕上李純。

“大王,奴來送您。”

李純只顧埋頭疾行,一言不發。一直走到東宮最僻靜的院墻之下,才猛停下步子,看著吐突承璀冷笑一聲:“你覺得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