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親姐妹 7

太液池上,寒煙籠水,不勝淒清。

裴玄靜沒有想到,大明宮中的這泓池水竟如此遼闊,幾似無垠。已經在街坊人家、田間陌頭孕育的絲絲春意,完全無法抵達這泓碧水的深處。

蓬萊山是太液池中的一座小島。太液亭從小島的西端伸出去,以棧道相連。從水面上升起的雲煙繚繞亭中,陣陣寒氣刺骨。兩只仙鶴在亭中悠閑踱步,見有人來,昂頭一鳴,便振翅而去了。

裴玄靜來到皇帝面前,跪坐叩首。

皇帝的神情卻很溫和,招呼道:“煉師查案辛苦了。來,先品茶。”

內侍陳弘志殷勤地奉上茶盞。

“怎麽樣?”

裴玄靜實話實說:“醇而清新,非常好喝。”一口熱茶下去,她感覺全身都暖和起來。這茶回味如甘,令極度低落的心情也略微振奮。

皇帝難得地微笑起來:“這可是朕獨家的茶,只有在朕這裏才能喝到。”

他的自誇口氣把裴玄靜逗樂了。普天之下,唯皇帝所獨有的好東西難道還少嗎?他卻為了一杯茶而沾沾自喜。說到底,所謂天子,不也就是個人嘛。

想到這裏,裴玄靜情不自禁地還了皇帝一個微笑。他卻立刻陰沉下臉來,一本正經地發問:“宋若茵究竟是怎麽中毒的,有結論了嗎?”

結論?裴玄靜突然想起來,雖然下毒者為宋若茵本人,這點已經毋庸置疑了。但是似乎自己與宋若華都未明確提到,宋若茵究竟是怎麽中毒的。有意,還是無意?

如果無意,那就應該是她在實驗毒筆和木盒的運用時,不小心紮破手指,中毒遇害。機關算盡,反誤自己性命。宋若華似乎就是這樣認為的。但是宋若茵明明知道自己設計的厲害,卻掉以輕心,這可能嗎?

所以不能排除另一種可能:有意。也就是說,宋若茵是自殺的!如果沿著這條思路下去,就必須找出她的自殺動機。難道是為了對姐姐負疚,臨時良心發現,幹脆結果了自己?或者陰謀被人察覺,遭到脅迫,不得不一死了之……不,這些假設都太牽強,無法讓人信服。假如宋若茵確實是自殺的,那麽這背後一定隱藏著不可思議的可怕內幕。

裴玄靜恍然領悟到,宋若華好像一直在引導自己接受無意的設定,而徹底放棄追蹤自殺這個可能性。

她陷入沉思,皇帝等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問:“怎麽了,你沒聽見朕的問話嗎?”

裴玄靜忙答:“是,關於宋若茵的死因……尚無結論。”

“尚無結論?”皇帝皺起眉頭,“朕已經等了你好幾天了。”

“是妾愚拙。但若非確鑿的答案,妾不敢在陛下面前妄言。”

“你還要查多久?朕不能無限期地等下去,如果你查不出來,朕就將此案交給大理寺去辦了。”

“請陛下等到宮中扶乩完成。如果到那時妾仍然沒有結論,此案任憑陛下處理。”

“宮中扶乩?”

“是的。宋若茵雖死,宋若華仍願獨自承擔扶乩之責。妾已答應她,在扶乩完成之前,盡量不讓探案幹擾到她。”

“誰給你權力應承她?”

“妾以為,對陛下來說……扶乩比宋若茵的命案更重要。”

皇帝死死地盯住她:“又是誰給了你這樣的膽量,揣度朕意?”

裴玄靜渾身冒出了冷汗。更奇特的是,在極度的緊張中,她的腦海中竟然閃過崔淼的笑臉。這家夥不是言之鑿鑿,說什麽蛇患全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嗎?如果他的話屬實,那還要扶乩幹什麽,把崔淼抓來不就真相大白了?

她低著頭回答:“……是陛下說的,予我全權處理此案。”

良久,皇帝才說:“宋若華告訴你,朕為什麽要扶乩了?”

“說了。”

“那麽你覺得……朕有必要這樣做嗎?”

裴玄靜詫異地擡起頭。在皇帝的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仿徨表情。區區蛇禍,竟使天子失去了自信!她趕緊把剛剛的念頭摁滅了。且不說崔淼多半在虛張聲勢,一旦讓皇帝知道有這麽個人存在,光憑他敢誇下如此海口,就會令皇帝恨之入骨。

假如真把兩人視為對手,那麽隔空較量的這一局,皇帝已先輸了氣勢。

這個想法讓她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

“陛下聖明。”裴玄靜只能這麽回答。

皇帝追問:“宋若華還要準備多久?”

“她說要讓將作監制作些東西,想來不會很久。”

“朕另召她來詳問吧。不過你要記住,朕只寬限你到扶乩之日。”

“是。”

離開太液亭,仍然像來時那樣,搭一葉扁舟泛波而去。

裴玄靜剛坐上小船,陳弘志匆匆趕來,從艄公手中接過船槳,笑道:“聖上命奴來送煉師上岸。”

裴玄靜認得他是皇帝身邊的內侍,便道:“多謝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