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鮑爾丁的邀約在最不可能到來的時候到來了,那時候我已經能熟練操作上百種菜肴,每周接待一名群友,這已經是我能承受的極限,大家都贊賞我以後能夠達到和鮑爾丁一樣的水平,或者幹脆自建一個群得了。口碑就是個神奇的東西,一件好事哪怕只發生過一次,也能在眾人的心中重復千萬次。現在,至少我比鮑爾丁接待網友的頻率更高,我那粗鄙的老式房間並沒有影響他們的胃口,他們反而更加欽佩於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崇高美食情懷,臟汙且混亂的小區,使得我的故事也沾上了傳奇的色彩。

他依然用的是之前我聽說過數百次的苛刻邀請方式,先是要求我打開攝像頭,他那邊卻沒有開,只有一片黑乎乎的背景,然後他要求我展示一點資料,我隨手拿起一本雜志,那上面的目錄頁,副總編一欄上寫著我的名字,那本雜志既不是財經類,也不是社會類,更不是美食類的,對於我的身份他完全可以放心。時間定在晚上八點,這一點他考慮得很周到,照顧到了大多數通勤族的需求。

這突如其來的邀請讓我夜難成寐,和呂曉薇吻別之後,我開始快速瀏覽我的美食書籍,看了一陣之後又覺得這荒唐可笑,好像我真的得和他來一場高端的美食對話似的,那些並非出自我本能的見解和靈感,很有可能在他那裏就是一個一捅就破的笑話,我茫然放下了那本書籍,尤其是一個老頭子寫的更讓我感覺幼稚,一種極其惡俗不思進取的討好而油膩的面孔,總能在他的每一個字句裏出現,他應該還算一個真正的美食家,但他根本舍不得把真正的食道傳遞給我們,否則他就沒法混下去了。在這一點上,鮑爾丁遠超他的境界。

廚房裏的每一寸台面,每一個餐具,都被呂曉薇收拾得光滑如鏡,那堆扭曲的下水管還是裸露在櫥櫃的側面,通往墻壁的更深處,更黑暗處,下面的瓷磚有的還是嶄新的,有的卻像被煤氣瓶之類的砸碎了。冬季已經徹底降臨,暖氣總是能迅速吸幹房間裏的所有水分,那扇總是抽筋似的排風扇,總在不經意間把其他地方的油煙味帶進來,我找了塊硬紙板,徹底卡死了它,心裏暗暗地預料到,來自鮑爾丁的邀約,會將我的某個隱秘的念頭徹底結束。也許在將來的生活中,他的出現會成為我的一個轉折點,就像蝴蝶效應那樣,他的某一個啟發也許將引起我生活的巨大改變,以前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將來也不會結束。

我掃視房間,實在沒有什麽可以再收拾的了,呂曉薇越來越細致地對待我家裏的一切,比起李小芹時代的淩亂來說完全是兩種感覺。李小芹,這個曾讓我無法安寧的女人,此時越發像一個漂浮在半空不可見的標點,她永遠不可能落下,只會越來越細小地消失在無垠的虛空中。

我打開陽台上的窗戶,從上方的曬衣杆中取出明天要穿的衣服,它們現在都幹硬得像從鹽池裏刨出來的那樣。然後,我坐在床上,點燃了一支香煙,過度幹燥的煙霧使得口腔發出麻痛之感,然後整個大腦也隨著陷入混沌境地,我只能又掐滅煙頭,掀開被子躺在床上,進入臨睡前的意識模糊。李小芹,鮑爾丁,廚房,那些折騰得讓我滿背汗水的魚類、肋排、塊莖、醬料,全部都胡亂地攪拌在一起,理不出個頭緒了,唯有身體的本能,在茁壯地成長起來,被窩裏空空如也,唯有抱緊了事,枕頭的縫隙間,或許留有她一年前留下的氣味。一股溫暖的力量將我拖入深處,似乎即將處於大海的底部,我本能地掙紮,企圖按掉台燈的開關。

身體卻有些吃力,我的左手似乎要碰到那個開關很艱難,身體沉重得不同尋常,借著昏黃的燈光,我努力揉揉眼睛,卻發現她已經坐在了我的床沿,身體緊緊壓在了被子上。

我知道那個夢境又回來了,此刻她楚楚動人,伸手可及,眼睛裏映著淡黃色的火光,她離我如此之近,我們僅隔了幾層織物的距離,如同夜晚將她奉獻於我。

“對不起啊,我迷路了,我只能先回這裏。”她選擇了這個我最無力的時刻,肯定是知道我不會像上次那樣粗暴。前一次的遭遇,已經讓我確定了她一定有個悲慘不堪的遭遇,我不再有將她視為異類的殘忍。

“你在這裏吧,沒有關系,我已經習慣了。”她聽完這句話,好像有的事情已經釋然,不管她在哪裏,她都是一個需要保護和同情的心靈而已,白晝的所見有點過於殘酷,她說:“謝謝,謝謝,你不知道,我是多麽地舍不得你……”然後,她的身體失去了最後的猶豫,緩緩向我倒下。她靠近我的耳邊,低聲地呢喃著:“你救不回我的身體了,但你救回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