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篇 三商案 第十八章 荔枝、飛鳥(第2/4頁)

那采買還沒答言,旁邊一個人忽然笑起來。馮賽轉頭一看,嚇了一跳,是潘樓的主人潘高年。他只遠遠見過幾次,忙躬身揖拜。那時潘高年六十來歲,身穿一件半舊的素錦袍,頭戴黑方巾,精瘦矮小,極不起眼,絲毫看不出豪富樣兒,只有目光滾燙灼人。

“你這後生不賴,”潘高年笑著打量,“我剛想著,你恐怕是逃了。”

“小子不敢,逃到哪裏,這心債都逃不掉。”

“好!你叫什麽?”

“馮賽。”

“這荔枝的事,一半要怨我們這邊,你只賠一半就成。另外,我這裏的果蔬采買生意以後就交給你了。”

馮賽驚喜過望,連聲道謝。自那以後,他便專意替潘樓采買果蔬。潘樓要的都是第一等貨品,每天量又不少,他欠潘樓的一百貫錢很快就還清了。以前他做的交易都很粗疏,潘樓於貨品卻極其挑剔。尤其潘高年,行事極苛細,容不得絲毫瑕疵。馮賽做事也就格外謹細起來,不但眼力迅速長進,以往隨性輕率的性子也修整了許多。

最讓他慶幸的是,潘高年待手底下的人一向嚴苛,極少溫言溫語,待馮賽卻有些格外,不時邀他去後面院中坐著閑談。馮賽視潘高年如同父師一般敬重,潘高年也不吝惜自家見解智慧。馮賽由此眼界大開,得益極深。

五年前,潘高年在七十壽宴上,忽而宣布將潘樓生意交給長子,二十幾間腳店生意交給次子,其他生意交給三子。並立下規矩,潘家後人所得之利,不論多少,每年都至少得拿出兩成來救濟窮困。而他自己,則已買好了一道度牒,要剃發為僧。

眾人全都愕然,只有馮賽從閑談中知道,潘高年由於幼年貧困,吃盡沒錢的苦,為賭一口氣,才立志要求財致富。掙到錢也從不用於衣食享用,幾十年都儉樸素淡。等真的成了巨富之後,於錢財卻早已心灰意懶,只願能來去幹凈,了脫生死。

他向來志行果決,家人根本勸阻不住,只能苦苦哀求他莫要去深山遠寺,他才就近在這興國寺剃度。

馮賽來到寺後潘高年那間窄小的禪房,門半掩著,推開一看,裏面並沒有人。他便穿過後面一扇小門來到後院,果然見到潘高年,正在一片青油油的菜地中,手裏握著個木瓢,從木桶中舀水澆地。身形越發瘦小,動作卻十分輕穩。他雖然已經七十五歲,卻不願徒坐徒食。

潘高年擡眼看到馮賽,只微點了一下頭,繼續埋頭澆水。馮賽小心穿過菜畦,走近潘高年,雙手合十拜問:“潘伯。”

潘高年雖然出了家,也有了法號,性子卻仍舊強固,不拘僧俗之法,認為稱呼只是虛名,何須分別,因此兩人之間並沒有改舊日稱呼。

“馮小子,你有心事。”

“是。特地來向潘伯求教。”

“說。”潘高年仍舊澆水不輟。

馮賽將自己疑心魚行行首張賜假冒於富、派馮寶去截斷其他四大魚商貨源的事講了一遍,最後道:“這件事我雖然不能決然斷定,但應該大致不差。我正要去見魚行行首,這事若不說破,魚行的麻煩就解不了。但若當面說破,又怕會招來記恨。我不知該如何去講。”

“那就不要講。”

“嗯,潘伯?”

“你看那些鳥。”

潘高年指著眼前的菜地,馮賽左右看尋,並沒有見一只鳥,越發納悶。

“那些鳥常飛下來尋食,沒等我走到門邊,它們就飛走了。”

“多謝潘伯,我明白了!”


一個仆役從青鱗坊聽到消息,趕緊進城來報知了張賜。

張賜聽了之後,微有些訝異,馮賽果然不負盛名。積了一個月的郁氣頓時散去大半。不過,一片陰影隨即從心底升起:馮寶。

張賜半生信奉一句話:“只需人弱,何必己強。”

年輕時,他是個極愛爭強的人,事事不甘人後。做生意,從來見不得同行比他強。為此吃了不少苦頭。尤其是剛來京城的頭幾年,這裏的魚商牙儈比家鄉的奸猾許多倍,那些人很快摸透了張賜的脾性,幾個人串起來,只要他選中什麽魚,總有幾個魚商來爭價,他初來乍到,摸不清局勢,為掙個名頭,哪怕賠本也要搶下那批貨。結果自然是回回都賠。最後不但賠盡家底,還欠了一身的債。

他沮喪無比,解下身上僅剩的一件值錢物——腰帶上的鑲金犀扣,到解庫抵換成現錢,來到河邊,走進一家食店,要了一桌酒菜,準備飽食一頓,而後投水自盡。

但將死之人,哪裏有什麽胃口?滿桌菜只動了幾筷子,酒倒是灌下兩瓶。他平日酒量不高,但那天卻始終喝不醉。正在愁悶獨酌,店外來了個遊方的道士,說用蔔卦換店家一頓飯吃。店家不耐煩,大聲驅趕。張賜聽到,便讓那道士進來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