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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應該在我哥哥那桌,你何不加入我們?”

“船長那桌?太好了,我太高興了。那好,那麽,咱們待會再見,喲嘿。”

這最後一句幾乎是輕聲細語,基本上算是自言自語。麥克斯轉過身,便發現了原因所在。

一位穿著一身貂皮大衣的中年女子順著A甲板,穿過一排擦得光亮的船舷,朝他們大步走來。船舷的一邊是暗灰色的船艙壁,另一邊則是成排的救生艇。

她的眼睛在微風中半睜半閉,但步子卻很堅定。她的頭發是很淡的金色,看起來相當多,被一塊鮮艷的圍巾包住,發梢在風中飄揚。她面容圓潤,肌膚略黑,眼睛底下閃閃發光,仿佛塗了凡士林。她眼睛湛藍,嘴唇豐滿,不過基於她四十出頭的年齡,你無疑得湊得很近才能發現這點。在她敞開的貂皮大衣下,穿著一件絲質上衣,一條深色裙子,上衣用一個鉆石胸扣牢牢扣住。風卷起她整個身子,看得出來她沒有穿胸衣,渾圓的大腿和令人驚嘆的小腿在高跟鞋的襯托下搖曳生姿。

麥克斯、拉斯洛普和這個女人,三個人都煞費苦心地表現出對彼此的存在毫不在意的樣子。至少這個女人對他們毫不在意。她從他們身邊一掠而過,眼睛依然半睜半閉,胳膊下夾著一個蛇皮手提包。

拉斯洛普偷偷地望著她的背影。麥克斯走下了船艙。

他對自己有些著惱,因為這女人的身影縈繞著他。一個男人在經過十一個月苦行僧般令人難忍的生活之後,恢復了健康,他就會變得來者不拒並且不怎麽挑食起來。這個女人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他,麥克斯能感覺到這點。但她那張臉有些讓人令人隱約不愉快,比如說嘴角邊一條細小的,不易察覺的皺紋。

麥克斯拽起A甲板上的一扇艙門,艱難地跳了進去,門在他身後被風吹得重重關上,轟隆一聲,在這寧靜的船上顯得特別響亮。裏面的通道令人窒息,並散發著橡膠的臭味:除了艙壁微弱的吱嘎聲,便是全然的死寂。

這令人心神不安的吱嘎聲同他如影隨形。樓梯隨著愛德華迪克號搖來晃去,他穩住身子,向下走去。樓梯下面是B甲板,這裏的空氣更加滯悶,所有的臥室舷窗依令必須一直緊閉並牢牢鎖住。甚至在樓上的公共艙室,舷窗都必須在乘務員的嚴格監控下才能打開。

麥克斯從未感覺如此孤獨。

他的艙室是個帶私人衛生間的大房間,就在B甲板的右舷。他走下一條狹窄的通道,轉進一個短道,是個從邊上岔開的類似凹室的地方。他打開了左邊的那扇艙門。

艙內燈火通明,被漆白的墻壁映得更加閃閃發亮。一台電扇呼呼吹著,多少消解了些室內的悶熱。他的行李箱靠著兩個白條鑲嵌的鋪位中的一個,這是個雙人間,但就他一個人住。裏面擺兩張柳條椅,鋪一塊令人愉快的綠色地毯,洗臉鏡在臉盆架子上搖頭晃腦。浴室的門開著,門背鉤著鉤子,浴室裏的水龍頭鼻涕嘀嗒。電扇被擺在最上面,扭動著脖子從一邊挪向另一邊,襲面一股清涼。

一切都很安靜,除了——

一個謹慎小心的敲門聲輕輕響起。

“啊,先生,”門沿轉進一張正經八百的臉,乘務員說,“您還有什麽需要的麽?”

“沒有了,謝謝。”

“我把您的行李拿過來了。”

“我知道了。”

“另外還有件事,先生,您聽到下一個鑼聲的時候——再過幾分鐘吧——所有的乘客都要到樓上的大廳集合。”

“做什麽?”

“做一些說明。您得帶上您的救生衣,您知道怎麽使用您的救生衣麽?”

“我知道。”

“您確定麽,先生?”乘務員堅持著。他詭異地笑著,小心翼翼地挪進了艙室。他的笑容如此合適地僵在臉上,仿佛凝固的石膏。

兩件救生衣擺放在衣櫥的頂上,乘務員的笑容正好映入衣廚的鏡子裏。麥克斯走過去取下一件。救生衣包括兩大塊縫在帆布上的橢圓形浮木,帆布肩套和帆布脖套。把頭伸進脖套,就會有一圈浮木塊圍住脖子的各個方位;然後把手伸進肩套,系緊繩子,最後綁好帆布後面像圍裙帶子的繩子。麥克斯穿上了救生衣。

“相當正確,先生,”乘務員贊嘆道,“您最好再填一下那張表格,先生。”他朝著鋪位的方向點了點頭,旅客名單邊上擺著一張粉紅色的單子,“然後把它連同您的護照一同送到事務長辦公室,越快越好。”

“沒問題。”

麥克斯並沒有注意到乘務員的離開。他感覺自己身上好像捆著一個葛利亞(譯注:聖經中被大衛殺死的巨人,此處泛指巨人),他低下頭,看著花花綠綠的旅客名單。

他無法忘記那幅畫面:那位(中年)金發美女,眼睛半睜半閉,風包裹著她的身體,高昂著腦袋從眼前掠過。真是豈有此理,他原本自由自在!不想被人打擾!他要的只不過是懶洋洋打個盹,他要的只不過是孤獨;為此他甚至願意讓自己陷入坐火藥桶旅行的恐怖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