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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班輪停靠在西20街末端的碼頭附近,渾身漆成戰艦一般的灰色。它就是白色行星航線上排水量兩萬七千噸的愛德華迪克號,當天下午它將駛往一個“英國港口”。

沿著紐約地平線,反光的建築物就像是一個個被凍住的滑冰者。雖然只是下午一點鐘,卻有幾個窗口閃爍著燈光。港口起伏的海水看上去油膩膩的,冷得仿佛掉下去就能在瞬間將你凍住。簡陋的候船室裏感受不到外面的寒風,情況好多了。

盡管愛德華迪克號很長,但它仍然顯得結實寬敞。它的側面彎曲得像弓弧一樣。從候船室看去,整艘船顯得蒼白空洞,毫無生氣,惟有一個煙囪周圍彌漫著稀薄的灰色煙霧。燃油發動機不停地運轉著,煙霧一會兒就寒風吹散了。灰色的甲板,灰色的桅杆,灰色的通風口,甚至灰色的舷窗:窗子從裏面被關閉,以阻擋外面的光線。

碼頭警察在肮臟的水邊瑟瑟發抖。在碼頭是不允許吸煙的,即使是在陰冷的候船室裏。雖然愛德華迪克號已經停泊了很長時間,但警衛仍然到處都是。隆隆的聲音在屋頂回蕩。喇叭裏傳出一個嘶啞的聲音,在沮喪的人群中引起了一陣騷動。他們無精打采的走出房間,一邊跺腳一邊往手心裏哈氣,這時從港口傳來了一聲長鳴,屋內的鋼架隨之一陣顫動。

沒有旅客上船。愛德華迪克號名義上是一艘客輪,實際上是載著一批軍需品去“一個英國港口”。它的貨物是價值五十萬英鎊的高性能炸藥,以及甲板上的四架轟炸機。

船上有九名乘客。

* * * * *

一名男子站在A甲板的前部,胳膊搭在欄杆上。當愛德華迪克號終於啟航時,他仿佛放下了一塊心頭大石。

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對啟航那麽的興奮。沒有什麽原因。他為了一個不明的工作和未蔔的前途離開美國,前往自己的祖國。由於腳有些跛,他甚至已無法在軍中立足。接下來的八天(也許是九天、十天或十一天,這將由一月份的天氣和英國海軍部的指令而定),他將生活在一座移動的火藥庫裏。一枚魚雷就會使這個龐然大物變成碎片,當然也包括裏面的生物。

愛德華迪克號開始緩緩向後轉動,他看到了船和碼頭之間那一條條的水紋。沒有什麽能比這更令人安心的了。

他彎著身子,縮在大衣裏,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欄杆上面。這名三十歲出頭的年輕人,頭發烏黑,身材不高,面孔英俊,顯得有些嚴肅,除了一點跛足外沒有什麽明顯特征,而他用手杖很好的掩飾了這一點。他身穿一件絨毛大衣,頭戴一頂大帽子。他名叫麥克斯·馬休斯,以前曾做過新聞記者,而且很優秀。人們都認為他是個蠢貨,因為他居然乘坐這艘船——明明有好多意大利或美國的班輪,雖然在抵達英國之前會繞道歐洲南部,從而浪費很長時間,但至少是絕對安全的。

在這一刻,他覺得非常興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興奮。

他心想:“感謝上帝,我們終於可以離開了!”

碼頭的冷風吹打著他的面孔,他閉上眼睛,感到身上一陣寒意。他站穩了腳跟。愛德華迪克號在轉動時發生了一陣晃動,但它立刻就回復了平穩。船的發動機很強勁,船與碼頭之間逐漸變寬的水面表明了這一點。

他們緩緩進入黑暗之中,進入到眼前無窮無盡的孤寂中去了。只有一兩聲汽笛嗚鳴著想要對抗,對抗著因掙脫了陸地而顯得更為寂寥的天空。前頭拖船的汽笛也應和著,低沉地嗚咽著。

“真冷。”不遠處傳來一個聲音。

麥克斯掃了一眼周圍。

旁邊扶手上靠著一個高個子男人,穿一件輕薄大衣。他的眼神漫無目的地掃視著前艙門和前甲板,那下面就是普通三等艙了。他身體微微前傾,軟帽沿被風吹得直往眼睛壓去。

“冷,”他咕噥著。

他們兩人都知道在海上交談的禮儀,這只是一個試探性的開場白。如果麥克斯僅僅回答,“可不是嗎?”然後把眼神轉開,那就表示他這會兒沒什麽心情聊天。不過如果他說,“可不是嗎?”然後加上三兩句自己的點評,那麽就標志著談話開始了。

他原本以為自己對聊天這件事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但讓他自己也覺得吃驚的是,他突然發現自己想張嘴說點兒什麽了。

“可不是嗎?我想天氣還會更冷的,當然了,咱們會過去的。”

“說不定比咱們想像的要暖和。”陌生的男人附和著,聲音溫和而含糊。他掏了掏大衣口袋,“來根煙嗎?”

“謝謝。”

這是聊天開場的最後一個標志。寒風呼嘯著撲面而來,他們即使在升降梯的半遮半掩下躲在背風口,也無法用火柴將彼此的煙點燃,在嘗試了這種禮貌的努力多次之後,他們終於決定還是各點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