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我整夜都沒合眼,躺在床上,盯著燈光下燦爛耀眼的萬寶龍鋼筆,我已經許多年都沒用這支筆寫字了,它就像一副送給斷臂殘友的頂級手套。我好幾次都想要沖到阿吉拉爾家去,希望能夠緩和一下僵局,但是再三思考後,覺得三更半夜把貝亞的父親吵醒,恐怕也不會讓情況好到哪裏去。當黎明的曙光出現時,疲倦和疑慮讓我恢復了原有的自私自利,我馬上說服了自己,就讓河水順其自然地流吧,假以時日,河水一定會把鮮血帶走的。

整個早上,書店沒來幾個客人,我幹脆趁機站著打瞌睡,身體搖來晃去的,照我父親的說法,就像在跳弗拉門戈舞。到了中午,我想起前一天晚上和費爾明說好的計劃,於是打算謊稱要出去散步,費爾明的借口則是他已經預約了門診,要去拆線。我一次又一次有計劃地對父親說謊,已經開始麻木不仁了,那天早上,當父親出門辦事的時候,我跟費爾明說起了這件事。

“達涅爾,父子關系是以無數個善意的小謊言為基礎,而建立起來的,就像東方三王、聖誕老人送來的禮物、小時候掉了的牙齒被老鼠搬走了等等。這只是其中一個而已,不必內疚的!”

付諸行動的時候到了,我再次騙了父親,然後出門前往努麗亞·蒙佛特的公寓。她的輕撫和味道,依然完好無缺地藏在我的記憶深處。聖菲力普聶利廣場上聚集了一大群鴿子。我原以為會在此遇見努麗亞·蒙佛特,還像以前一樣坐在長椅上看書,但沒想到廣場上一個人也沒有。我小心翼翼地穿過廣場,生怕踩到鴿子,偶爾也四處張望,一心期待能發現費爾明的身影,天知道他究竟偽裝成什麽樣子,還始終都不肯把他的錦囊妙計告訴我。我走進那棟公寓,查看了信箱,確定米蓋爾·莫林納的名字還在上面。我自忖著,是否要把它當作揭穿努麗亞·蒙佛特謊言的第一個漏洞呢?我慢慢爬上昏暗的樓梯,心裏一度盼望她最好不要在家。沒有人會對她這種瞞天過海的大騙子心生憐憫的。到了那層樓,我先停下來,給自己壯了壯膽,還得想個能讓我這次到訪更合理的借口。對門鄰居太太的收音機音量還是跟雷聲一樣,這次播的是個宗教益智節目,名稱是“上帝之愛”,一個西班牙全民每周二中午絕對不會錯過的熱門節目。

現在,獎金是一百二十五元,承著上帝之愛,巴多羅買,請告訴我們,在《約書亞記》“大天使與葫蘆瓜”的寓言裏,當撒旦出現在猶太智者面前時,他是偽裝成了:(a)小山羊、(b)賣陶罐的小販,還是(c)帶著猴子走江湖的雜耍藝人?

當國家廣播公司錄音現場的聽眾們熱烈鼓掌的同時,我堅定地站在了努麗亞·蒙佛特的家門前,重重地按下了門鈴,好幾秒鐘,我聽見門鈴聲在屋內悠揚地回蕩。我頓時松了一口氣,當我正打算要轉身離開時,卻聽見了腳步聲,那聲音越來越接近大門,門上的窺視孔被掀開了,就像一滴閃亮的淚珠。我露出微笑。這時候,我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接著,我用力地做了一個深呼吸。


“達涅爾啊!”她輕聲喚道,背著光向我微微一笑。

藍色的煙圈遮掩了她的臉龐,她的雙唇閃耀著深紅色光澤,食指和中指夾著的香煙上還留著濕潤的唇印。有些人會留在你的記憶中,有些人卻只會出現在你的夢裏。對我而言,努麗亞·蒙佛特宛如海市蜃樓:無須懷疑其真實性,但如果一直跟隨這幕幻景,它終究會消失,或者將你摧毀。我跟著她到狹窄陰暗的客廳裏,那也是她的書房所在,仍舊是一排排的書籍,還有那套削好的鉛筆,隨意擺出了對稱的趣味。

“我以為沒有機會再見到你了呢!”

“抱歉,讓您失望了。”

她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兩腿交疊著,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我將目光從她的頸部移開,然後直視著墻壁上潮濕的汙漬。接著,我走到窗邊,趁機掃視樓下的廣場,還是不見費爾明的行蹤。背後傳來了努麗亞·蒙佛特的呼吸聲,我可以感受到她定定望著我的眼神。我開口說話時,兩眼依舊望向窗外:

“幾天前,我有個好朋友發現,負責出售富爾杜尼家舊公寓的房屋中介商把信都寄到一個律師事務所的郵政信箱,不過,那個律師事務所似乎並不存在。這位朋友還查出另一件事:這些年來,到這個信箱取信的人竟然是您,蒙佛特女士……”

“你閉嘴!”

我轉過身,發現她已經退縮到陰暗的角落裏了。

“你根本就還沒認識我這個人,怎麽可以妄下斷語!”她說道。

“既然這樣,那就幫我好好認識您這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