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墓地

一些顯著的變化出現在澤維爾夫人的臉上。比如說,她的五官依次開始“石化”。先是她的皮膚變硬,然後是嘴巴和面頰;她的皮膚像澆注的混凝土那樣平整服帖,整個人就像一個鑄造出來的模型。眨眼間,她用不知哪種快速調整法,奇跡般地又恢復了先前那種看不出年齡的青春狀態。她甚至又有了笑容,那古老的蒙娜麗莎式的微笑。但她沒有回答埃勒裏俯身提出的問題。

警官慢慢地審視周圍那些木偶似的面孔。當這些人想隱瞞什麽的時候,他心裏說,確實都是些木偶——該死的提線木偶。在兇殺案的調查中他們都想隱瞞些什麽。從那些有負罪感的面部表情中什麽也別想得到。而他從慘痛的經驗教訓中已確信一點,罪惡這種東西屬於人這種動物。是心,而不是臉,在講述罪惡的故事。他嘆息一聲,不禁想起在哥倫比亞大學當教授的朋友正在研制的測謊儀器。在一個著名的案子裏……

埃勒裏直起身來,取下夾鼻眼鏡。“這麽說,我們又在重要的關口卡殼了,呃?”他若有所思地說,“我想你也清楚,澤維爾夫人,沉默會把你自己置於同謀者的位置?”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她用冷淡的語氣低聲說。

“真的嗎?至少你應該明白,靠事情仍處於朦朧狀態來掩護兇手是難以持久的。”

她還是沉默不語。

“你不想說嗎,澤維爾夫人?”

“我沒有什麽可說的。”

“艾爾。”警官稍稍動了一下頭,埃勒裏聳了聳肩,退到一邊。老先生走過去,帶著一種奇怪的敵意看著澤維爾夫人,畢竟,她曾是他的獵物,“澤維爾夫人,這世上各種各樣的人都有,什麽可惡的事都做,但卻很難講清楚為什麽會去做。人類是反復無常的。但作為警察,我倒是可以告訴你有些人為什麽會做某些事,忍辱負重替他人頂罪就是其中之一。要不要我告訴你為什麽你會願意承擔你並未施行的謀殺罪責?”

她把枕頭墊在後背上,雙手則深深插進床單裏面。“奎因先生已經——”

“是的,也許我可以說得更明白些呢。”警官搓搓下巴,“那我就失禮了,澤維爾夫人。你這個年齡的女人——”

“我這個年齡的女人怎麽啦?”她問,鼻息之間似有不快。

“你看,你看,就是有像你這樣的女性!我只是想說在你這個年齡段的女人只會為兩個原因之中的一個作出個人犧牲——男女之愛或親情之愛。”

她歇斯底裏地笑起來。“我明白了,你把它們區分開來了。”

“當然。在我看來它們完全不同。我說的這兩種愛是最高層次的——啊——感情——”

“噢,全是廢話!”她側過臉去。

“你這麽說好像你也在此列,”警官說,“不,我想你不會為,比如說,你的子女犧牲你自己——”

“我的子女!”

“可你沒有子女,這就是我為什麽會得出下面的結論,澤維爾夫人。”他簡潔明快地說,“你在保護一個——情人!”

她咬住嘴唇,手開始扯床單。

“我很抱歉我不得不為此說兩句,”老先生繼續平靜地說下去,“但作為一匹識途的老馬,我這樣說是有根據的。他是誰,澤維爾夫人?”

她看著他的樣子,就好像她要用自己那雙蒼白的手把他掐死。“你是我見過的最卑鄙的老頭兒!”她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你拒絕說嗎?”

“出去,你們所有人!”

“這是你最後的話嗎?”

她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見鬼去吧,”她壓低聲音說,“如果你們還不出去——”

“真會演戲。”埃勒裏惱火地說,轉身大步走出房間。

夜晚的悶熱也令人窒息。大家在晚餐吃過罐裝魷魚後都不約而同地來到陽台上。從這裏望出去,能看到的那一片天空基本上是紅色,整個山景都被從山下燃燒的火場升起的煙霧阻隔了。呼吸都感到不適。卡羅夫人把一塊極薄的灰色面紗遮擋在口鼻前面,雙胞胎已經受不了了,一個勁兒地咳嗽。隨著山下的上升氣流一起上來的還有一些橘紅色的顆粒,大家的衣服上都有細細的木炭灰。

澤維爾夫人奇跡般地恢復了健康,像一個被廢黜的女皇,獨自坐在陽台的西端。身著一襲黑緞的她,置身於這夜晚的環境中,與其說是視覺上的存在,莫如說是令人不安的一種感覺。

“要我想象,這很像古代的龐貝城。”在長時間的沉默後,福爾摩斯醫生終於首先開口了。

“不一樣的是,”埃勒裏沒好氣地說,身體靠在欄杆上擺著腿,“我們,還有這整個世界都有點兒反常。維蘇威火山的噴發口本該是城市所在地,而龐貝的所在地本該是個火山口。真是奇觀!熔巖往上走。我看我應該給全國地理學會寫份報告,等我回到紐約吧。”他頓了頓,這會兒正是他情緒最不好的時候,“如果,”他幹笑一聲補充道,“我還能回去的話。我對此真的開始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