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家營(第4/14頁)

“待會兒讓我哥哥來安排吧。”閔國泰又重復了一遍,說著便與顏源、廖隆出了廂房。

狄公自己倒了一盅茶,慢慢呷著。又站起來反剪了雙手,擡頭欣賞那墻上掛著的一幅大山水畫。畫軸兩邊是筆勢拘謹的大字對聯,雲是:

九五勤政聿承天運

億兆樂業維是國本

狄公贊許地點了點頭,眼睛又落在書案的硯墨紙筆上。他忽然計上心來,飛快將茶水傾倒了些在那石硯上,從漆盒裏挑選了一柱盤龍描金松煙墨,一面慢慢研磨,一面琢磨著擬撰。他抽出一疊信箋,筆酣墨飽地在一頁上寫了幾行字。寫完之後,吟讀一遍,又如蒙童習字一樣將那一頁內容謄抄了十來張紙。然後小心翼翼在每張紙上蓋上他的印章,便把這疊信箋卷了起來,放入他的衣袖。——他的印章總是用一根青絲線吊在腰間隨身攜帶著。

他背靠著長椅,猜測著成功的可能。他有一種急迫的責任感,他必須救出這莊園裏無辜的人和那些哀哀待哺的難民。他甚至想去強盜面前暴露自己的姓氏,以朝廷裏最高司法官員大理寺正卿的身份與強盜對話,做一番勸諭宣導的工作。這就意味著他將作為一個人質去冒一場不可預測的風險,很可能他會被那群暴徒割掉耳朵或手指,甚至頭顱。但是他有自信,他知道如何對付那些強盜草寇。然而此刻他心裏醞釀成熟的這個計劃恐怕是最能取得成功的捷徑。

他站了起來,抖了抖皮袍,走出大廳來到庭院裏。庭院內一大群難民正在狼吞虎咽地喝著薄粥。他轉到庭院後的馬廄裏找到了那個為他喂馬的少年,和他細細談了半晌。只見那少年不住地點頭,於是狄公從衣袖取出那卷信紙交給了他,一面拍了拍少年的肩,囑咐道:“莫要耽誤了!”少年仔細藏過那卷信紙便出了馬廄。狄公也很快回到了大廳。

閔國泰正在大廳裏等候他,見他從庭院回來,馬上說道:“休與那幫難民乞丐混在一起!我哥哥讓你現在就去見他。”

閔國泰將狄公帶到了樓上閔員外的房間。房間裏又悶又熱,彌漫著濃烈的藥味。房子中間放著一個銅火盆,火盆裏滿是燒紅的炭塊,擱在火盆上的藥罐正在“嘟嘟”冒汽。靠墻邊一張古式的雕案,案上一對高大的銀燭台,兩支“嗶剝”地響著的大蠟燭把不大的房間照得通亮。狄公見後墻角安著一張雕花鳥檀木大床,兩幅錦緞床帳拉開著,高高的枕頭上躺著一個眉須皤白的老人。他的眼圈微微發紅,兩只凹陷的大眼睛毫無神采,花白胡子零亂散披,粘在滿是汗水的頭上、頰上和鬢邊。

閔國泰上前彬彬有禮地向他哥哥介紹狄公:“這位就是北州來的狄使君。他南下京師辦公事,遇到了洪水,所以……”

“我早知道要出大事,皇歷上明白地寫著寅月沖撞著寅年,白虎星臨位,白虎精便要出世。”閔員外顫抖著聲音,激動地說道,“暴亂、暴死、殺人、破財、強盜搶,一樣都逃脫不了——”他閉上了雙眼,喘著粗氣。“記得上次出白虎星時,我剛十二歲,也是黃河發大水,一直漲上到我家大門樓。我親眼看到……”

一陣劇烈的咳嗽中斷了他的話,他不停地哆嗦,整個身子因為咳嗽都顫栗了起來。在一旁服侍的閔老夫人忙端上一碗茶送到他嘴邊。閔員外“咕咕”灌了兩口,咳嗽稍稍平息下來。

“狄使君要在我們家借宿一夜,我想樓下西廂房還空著,是否就讓他在那裏暫時歇宿?”閔國泰開口問道。

老員外突然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了狄公一眼,嘴裏又嘟嚷起來:“應了,分毫不差,完全應了。寅年寅月飛虎團來了,又發了大水,梅玉死了,我眼看也要一命歸陰。我那可憐的女兒,我一時又不能給她閉殮落土,飛虎團會搶去她的死屍的,那幫殺人不眨眼的魔君什麽事都會幹出來。你們得趕快想法子——”

他咳嗽著努力想坐起來,一雙像雞爪一樣的、蒼白的手死死捏住了被子不放。他哽噎住了,眼睛又閉上,擠出了幾滴老淚。

“梅玉是我哥哥的獨生女。”閔國泰低聲對狄公說,“她只有十九歲,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姑娘。不僅能讀書寫字,就是那琴棋書畫,描鸞刺鳳也樣樣精通。只是常犯心臟病,身子十分虛弱,不可擔驚受怕。昨夜聽得飛虎團要來攻打莊園,便猝發了心臟病,竟是死了。我哥哥疼她如掌上明珠,她這一死,我哥哥便倒在床上,舊病復發了。”

狄公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眼光卻落在房間角落裏端正放著的銀櫃上。銀櫃旁高高堆起四個朱漆衣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