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指記

早膳後,狄仁傑轉到官衙後曲欄回廊盡頭的涼軒上用茶,一面慢慢領略對面岡巒林木的景色。自從他到這漢陽縣當縣令以來,這已成了他的習慣。他把一張紫藤靠椅往青花石欄邊挪了挪,一面輕輕地捋著他那又長又黑的美髯,一面心曠神怡地眺望著遠處煙潤霧繞、蒼翠蔥郁的山色。時值初夏,晨風含雨,涼意習習,山腳那邊一片樹林裏碧樹參差,鳥聲啁啾,野花含靨,飛泉潺潺。

狄公正陶醉在這旖旎如畫的山光林色裏,不覺已到衙裏升廳視事的時候。他喟嘆一聲立起來正待要轉身回衙,忽然聽到涼軒外的大樹上“沙沙”作響。兩只黑色的猴子從樹梢上直竄下來,敏捷地從這根樹枝攀援到那根樹枝,一時枝幹搖曳,落葉紛紛。

狄公仰望著這兩只可以說是老相識的猴子,微微笑著不由停住了腳步。這兩只猴子盡管還有些膽怯,但對於獨自一個坐在涼軒的狄公卻似乎也習以為常了,有時還能得到狄公扔給它們的香蕉。

狄公這時發現其中一只猴子的手裏拿著一個閃閃有光的東西,棲息在涼軒外一株低矮樹枝上,一對深棕色的眼睛愣愣地端詳著他。狄公終於看清了那閃閃發光的東西,原是一枚嵌鑲著綠翡翠的金戒指。狄公知道猴子時常喜歡拾些小玩意來玩弄,但性子不長久,一旦斷定這小玩意不可放在嘴裏吃,很快就會隨手拋擲。若是此時此地狄公不使那猴子扔下那枚戒指,不需半晌,它便會被猴子擲到樹林裏的什麽地方,到那時再要尋覓到就不容易了。

狄公一時手中沒有果物,急中生智,慌忙從衣袖中取出扇墜、印章、火鐮,一並排擺列在茶桌上,一面細細端詳每一件東西,一面隨手向地下拋擲。那猴子見狀,油然生趣,下到了離狄公最近的一技樹椏上好奇地凝視著狄公。忽然它也模仿狄公把手中的戒指看了看,隨即拋擲到地上。狄公見猴子中計,心裏叫一聲僥幸,便急忙站起。那猴子嚇得跳上了高枝。狄公發現那猴子的黑茸茸的身上粘著幾根幹稻草,正待要上前細看,猴子長嘯了兩聲消失在茂密的樹林間。

狄公飛身跨出青花石欄,在長滿碧蘚的樹叢底下搜尋,不一晌便拾到了那枚金戒指。

他細細地玩著這枚戒指。這戒指由兩條互相盤繞的金龍環成,首尾銜接處嵌一顆寒光閃閃的八棱碧水翡翠,一眼便知是一件稀罕的寶物。戒環很寬,應是男子佩戴。狄公正待要將這戒指納入袖中,猛發現那戒指上有幾處赭色斑點,他再細細一看,頓時明白這是幹凝了的血跡。

狄公回身恰見管家緩步前來,便問道:“你可知道對面山坡上住著何等人家?”

“稟老爺,那山坡甚是陡峭,只生長一片密林,不見有人家居住,倒是山頂上卻有幾處房屋。”管家恭敬答道。

“噢,我想起來了,以前曾見到山頂上有幾幢消夏的館舍,不知如今可有人住?”

“稟老爺,小人聽說這山頂上只住兩戶人家,一戶姓藍,在城裏開著爿當鋪,很是有錢。另一家姓黃,說是一家生藥鋪子的掌櫃。”

“姓藍的不甚相識,那姓黃的莫不就是孔廟對面那家生藥鋪子的掌櫃。常日裏見他掛著一副戚戚的愁容。”

“誠如老爺所言,聽說他的藥鋪今年生意很不順調,這還在其次。他的兒子今年已十九歲了,卻是個呆癡。不識字,不知書,更不用說做文章了,最是黃掌櫃一塊心病。”

狄公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他想這枚戒指不會是在山頂上的人家弄來的,因為猴子膽怯,不敢靠近有人居住的房屋。當然它可能在花園裏某個角落撿到,但即便這樣,猴子從山頂穿過那片密林下到山腳的路上早會隨手扔掉。他斷定猴子是在離山腳較近的地方撿到這枚戒指的。

狄公踱步回到內衙書齋,盤算著如何寫一文告示張貼出去,或許失主很快會來認領。他又重新看了看手中那枚戒指,見那碧幽幽的翡翠恰如一只淒悲的眼睛緊緊盯著自己,似乎在向自己哀訴著它隱藏著的不幸。那幾點赭色的血斑使狄公神情恍惚,憂慮重重。

衙廳的庭院前一隊衙卒正列隊換番執巡,狄公突然想到什麽,便停步問那巡官:“你們常日在此值巡,可曾知道這衙院後山的山腳和山坡上有無人家居住?”

巡官稟道:“回老爺,這山坡山腳都無人居住,只是那半山腰上有一間用樹枝胡亂搭成的小茅棚,往昔倒住過一個樵夫,如今早空廢了。近來常有些外鄉來的遊民在那裏過夜,我防著有事。時常地去那裏看看。”

狄公心想,問題很可能就出在那間茅棚裏。